因为记忆总在衰败,到后来这种衰败会混合幻觉,混杂着现今的欲望变成黏糊沉重的一团,附着在个人或者整个城市之上。如果不及时清理,或许是危险的,不过这种危险没有明显害处,太阳仍落西北。
从年初就在盘算去西安,主要是因为原来在武汉的好友到西安工作了——想到哪工作就能去哪,光这一点让人欣羡不已。二月寒假的末尾本打算乘西成高铁过去,无票。到我四月去西安,街上四川方言成了我除去陕西方言最常听到的声音。
回民街的油辣椒卖到25块一瓶比老干妈的贵三倍。
武汉到西安的高铁票比武汉至成都或杭州的都要贵,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的同学点着头说,可能当年修路的成本比较高。我说,你说的有道理。两个人缩着身子从曲江书城走出来。梅梅穿着中厚的长款棉衣,脖子上围着什么。从二十来度的武汉过来的我,只穿着黑色长袖卫衣,外面套一件薄冲锋衣。从塑料雨伞袋中取出伞,前一夜刚刚到西安雨就没有停,打滴滴还在路上。曲江书城的空间大小放在武汉来看简直奢侈,每层楼穿插了很多供人坐的硬沙发,后浪出的昂贵绘本也大大方方摆在那,店员边聊天边清书,一楼花店向植物喷着水雾。
建筑专业本科就很紧张,许多项目、设计、计划之类,每学期期末的答辩都是对人生的进行重大反思机会,想想自己有多垃圾,梅梅一边说着这些,流露出的其实是某种充实的愉悦。尽管前一夜熬了夜,早上上完课才来见我的。
“但是研究生还是要考吧?”我也不大弄得懂。
“老师说,建筑得工作到四十时才算是入行。”要考研而且还要继续学这专业。
我心里羡慕起来。
“老师上学期领着我们去西安这家的那家的茶室喝茶,最后设计茶室……曲江书城也来量过,最后做个模型。”
“还拿着尺子光明正大地量?”
“没有,哪敢,就是数步数。”
我羡慕的是,不空虚,我知道。
先前更早一个人来曲江书城路上,我右手撑伞左手扶着车头,最后半路把共享单车搁在路边风太大,再举着伞就飞起来了。冷得发愣,前一夜招待自己的好友早起就上班去,周五一天只能自己一人打发,所以找到在西安读书的高中同学。
午饭过后,梅梅回学校上课,我自己悻悻地坐上公交去山西省历史博物馆。外面长队,沿街光景却像去年十月去南京博物院。当时在街头一辆黑色电动车靠着墙,一个男子在卖自己的签名书,从博物院出来那个男的像没有换过姿势。这个场景印象深刻顽固。
陕西省博的基本呈列馆外体正好重新修缮整装,早就在网上预约好的这地方,却只逛了一个多小时。博物馆里人多到令人生疑,这不就是个普通周末嘛。
后来发现自己错了,西安许多街道都显露出苍老,店铺闭门不开,路人寥寥,可同时那些景点挤满的人会使你一进入再无法转身。第二天我和董浩在永兴坊的摔碗酒那,立着看了五分钟。几个年轻的女子端着木托盘,一口喝下五元一小碗的酒,欢天喜地地把碗朝碗堆摔去,旁边的中年男子兴味盎然地举着手机问,拍照还是录像。后面的长队还在等着前面的人摔完。围栏外大家同样举着手机,说笑。
卖卤猪脚的铺前也长队不止。
我和董浩找了个不用排队的长安葫芦鸡,两人手撕着吃起来。你记不住那些小吃的名字,每一家店铺前,贴着陕西的地名加食物名的招牌,永兴坊似乎成为这座省份美食的展台。只有同宽窄巷子、户部巷一样摆着卖的老酸奶才证明某种相仿。不过那羊血确实糟糕,成都、武汉没见到过,大概是白煮的羊血放点调味料最后油泼。膻味占据上风。
前一夜的经历会更有趣,我跑到开元南路董浩说的一家隐藏的山东菜馆。找了几圈才发现身后招牌不亮灯的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店就是那菜馆。厨师立在那,脸上讪笑。屋里吃饭的都是山东人,坐的板凳很低像蹲着。没有菜单,墙上褪色的油皮广告介绍地锅鸡。点了辣子鸡、醋溜豆芽、菜煎饼外送了一份大煎饼,一共八十。厨师掏出自己手机,让我把钱付给他。我出门,他跟出来,站在黑黢黢的微山湖菜馆招牌下,他用山东方言讲,这店是他弟弟开的……
听了三回我才明白,意思就是下次光临麻烦我别说我来过,八十他就收着买烟了。
当晚被被董浩灌酒,40度的西凤酒,西安才有。勉强咽下三两脸已经涨红,煎饼已被吃完。电视上,池子“是吧、是吧”正讲脱口秀。吃完,一点睡觉,躺在沙发上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我听闻他什么都顺利,也没什烦恼和心理建设的必要。第二天早上,闹钟一响,他就能迅速从床上跃下来投入到生活。我问继续半昏半醒地躺着,心里却想了很多。
他做得很好,经济独立,自我管理或者即使是在电梯上读的《经济学原理》都让我既受鼓舞又挫败。我周五晚上在去开元南路前,独自在大明宫遗址附近晃悠,董浩去见他女朋友,我自己买了个肉夹馍踱步到遗址公园里。空旷,光照不足,跑步的人从身边掠过,那时候也不孤独,玄武门遗址啊!铺满碎石的地面,后修起的巨大城门雕像深黑,我也并不难过,就想起过往一段时间,自己的麻烦、疑惑,不管到哪里都是会带着的。你无法摆脱地面。
从大明宫遗址公园出来,就去了那家山东菜馆。第二天,去青龙寺,空海纪念碑因为《妖猫传》变得立体起来。寺庙本身乏善可陈。穿着暴露的coser在寺外的唐风建筑下拍私房照,寺庙内的几排留守儿童正在合影,边跟着领队大声念到感谢菩萨、感谢大师。
去回民街这天也是在西安的最后一天,从周四晚上到,到周六下午,天已经晴了。我身上穿着董浩借我的衣服,站在钟楼下的通道里给他打电话,忘了把衣服还给他。接着,我就同他和他的女朋友再告了一次别。自己一人到了小雁塔,景点却已经要关门了。于是一人骑车去大雁塔附近,在大雁塔的北广场上,一侧的店铺外表是仿唐式的建筑,喋喋不休地放着快节奏的流行曲,广场上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音乐喷泉得等到晚上九点。空气中总有烟味漂浮,人们大声地讲话。我干脆在喷泉池旁的树下坐了一会不知道现在可以去哪里?已经失去了走到南广场的气力,落日显得尤其苍凉,从西北边下坠。
我就坐在那,静静地想,这些满脸喜悦的游客,大家享受的是什么呢?大概是有种不和谐感,但绝不讨厌这座城市,否则自己也不会在黄昏的大道上骑半小时的单车。梅梅之前告诉我,她以后不会留在这里,与其留在西安不如回成都。接着她问我,想留在武汉吗?想吗?“看以后情况,还有女票也是武汉的。”我说。
这个活在自己历史的影子里的城市,一边将体面的声、光、和并不高明的欲望搅拌进去。这座城市比它实际看起来还要苍老,但所有场所的照明都不足;每个日落都在重演辉煌,但厚重却被无趣的轻薄冲散。但这不是它的错,也不是它居民的错,那些人脸上的喜悦是真实的,如同那些难得到城里寺庙参观的留守儿童的喜悦一样真实,同时也是残忍的,这种喜悦使得地下的都城只能更沉默,而不管是到来的人还是这城市本身都既无力摆脱这影子,也无力打开新的出口。照明不足。难免会让人想起,《万寿寺》里的结尾,“长安城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夜间,我独自坐上返回武汉的列车,蒙头在上铺一直睡到天亮。尽管我仍未缕清我的麻烦、疑惑,但你知道,今日,太阳仍落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