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室位于舞台下方,大小二十平方。从控制室左侧的楼梯下来,进入后台,其他的演员都坐在各自的角落里不吭一声。先前的道具失灵,我被卡在一只箱子里出不来,演了一出可笑而焦躁的戏码。此刻,氛围被先前的演出事故染得过分沉重,所有人都不舒服,而我主要感到疲倦。
外面露天的场地,或坐或立的人已经陆续散去,下一次表演要等到夜里十二点。这里的演出以娱乐性质的刺激为核心。经营时间从黑夜到白天。存在许多家不同剧场可供选择,许多夜里无所归处的年轻人都到午夜剧场观看演出。
当然,不管怎么说,这有的也都是些二流演员和二流舞台。露天的水泥座椅连缀成片,漆成亚光的黄土色。几个巨大的木柱子分散在座位中,撑起高耸的雨棚。
我近日就靠在这里表演维持生计。
幸好今夜演出的失误还是得到了完美的化解,我拖着步子走进后台心里想。有人拍着我的肩,说让我去领工钱。我脑袋中仍混沌一片,问题也不大思考得来,接过钱就直接塞进裤包。
我想缕清一下今夜的顺序,它应该是这样的:表演大变活人的女演员身体柔韧欣长,却无法再将分开的身体收回,只能躺在膨胀过头的气垫上,伸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观众。没有背景音乐。
说起来女演员的演出跟我没有丝毫关联。我演出的是真正的话剧,她要演出的是充满噱头的魔术。我本是负责下一场的演员,结果以化解她的演出危机的角色登场。受制于地球重力和巨大气垫的压力,女演员不能很好地从木箱几个开口收回的四肢。我只好从控制室的通道进入木箱。头刚钻进去,我才发现箱子里不止一个女演员,有四个。四人在不同的洞口伸出不同的身体部位。我到并不在意,帮着她们从箱子里取出手臂、腿、头。费好大的力气,才把女演员欣长的四肢给从外面世界拔进箱子。观众席上似乎有嘘声,在箱子里听不真切。
女演员们拉开木箱贴地的木板,轻巧地从箱子离开。接下来是我了,就在这时出口的木板却不能再拉开。下一个节目就该我上场,我看了一眼腕表,木板依旧拉不开。我困在这里了。我困在这里,前后不知所去。
多次尝试拉开木板未果,远远的伴奏声渐渐响起,当时似乎一切在照常进行。我试着从木箱最大的洞口望出去。错误总是无意间被酝酿,我将头缓缓伸出去,大小合适。接着看见的是自己庞大的身躯,僵直的木板围成圆柱型的箱子。关节缺少润滑而发出吱呀声,圆筒形的四肢随着我头的扭动而轻轻摇晃。发出过于刺眼的亮光的镁光灯,弄得我好一会才看清楚观众席上的众人。众人的神情居然显示出他们投入万分。可这灯光还是亮得过头了点。
我从舞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好像我的四肢足够长可以支撑整个装置。这很奇怪,先前需要身体欣长的几位女演员才能驾驭的木箱,被我一个人支撑起来。我有些害怕。但观众狂热地看着我,仿佛我是这场午夜剧目的高潮所在。我是最大的反派吞食了身体柔韧欣长的女孩。木质的头颅显得过于笨重,我此刻已经完全想不起来,我本来的角色和台词。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处在这样的境地。后台的控制人员却丝毫没有反应,似乎好像这场表演就该这样继续下去,永远这样下去。于是我忽然莫名愤怒起来,愚蠢地挥舞我的四肢。我用尽全力吼出来的话语透过不知何时罩在我头顶的木质头颅,变成无意义地嘶吼。“后台负责道具的人员在干什么?”我一字一顿地重复不停喊着。
何时我变成了一个榫接而成的巨型木头人?我试着将头从木质道具中缩回去,却发现这玩意儿成了我的头颅本身。我的四肢也分别困在相应有限的圆柱体内或者它们也变成了木头。就在这时,剧场里回荡起澎湃的音乐。我不能确定来者的方向,我不知道是否会有一个勇士带着他的仆人要上场了。我恍若记起那个仆人角色不本来就是我自己的角色吗?
我是为了化解“大变活人”这种节目的失败而钻进木箱的,而现在我却无法脱身。喘息间我忽的觉得,演出事故或许并困在箱非是子的女演员,演出事故其实是我。此刻我已经不大能分辨得清到底是哪一种,毕竟按理我该作为仆人登场了。这与大脑缺氧不无关系。
音乐同永远不息的嘘声哨声谈话声交织成瑰丽的屏障,将我离事情的本来面目隔得好远。我木质头颅的眼睛孔开得不是太好,看不大清外面具体有些什么。视线在一片木棕色的阻隔下,我只能吸气叹气,我开始疲倦。如果这是一场戏剧,而我是一个反面角色,那么我希望我可以被迅速击败然后退场,如果我是一个热心的仆人,那么我要为勇士递上宝剑然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如果我只是一个想要帮助演出失误的剧场,救出一个表演魔术失败的女孩,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我渐渐冷静下来,也可能是因为四肢肌肉已经疲乏,也对于这一场戏剧无力回天的状况的叹息。我就安静下来,颓然地就坐在了舞台上。好笑的事情发生了。我没有办法从这里坐下,我只能躺着或者站在,因为箱子的下方并没有可以弯曲的结构。于是我重摔似的躺下来。从仿若黄土堆砌成的观众席看,我的四肢被拉得很长分散在舞台的角落,伴随沉重的配乐,跌倒地上。
音乐渐渐变得缓和平静。身下气垫开始漏气,像是我倒下是压到了什么开关。我感到自己缓缓下降。缓缓地离地面更近一点,那么一开始那四个女演员是如何出去的呢?木质的头脑开始重归清醒,一直笼罩于视线的镁光灯已经暗下来,有人走过来了,他举起了一把剑或者之类的东西,双手握住剑柄向箱子的左上方刺下。为什么怪物的心脏也是在左边呢?
观众席上看到了勇士最终用剑刺死怪物的剪影,随后幕布渐渐拉上。
我感到心脏一阵剧痛,于是立刻屏住了呼吸。不能看见自己到底是否被真的刺中了,我想不会,毕竟这只是一场话剧。箱子裂开了口,一大股清新的空气从缝隙中涌进来,好像平衡了内外的气压,我感觉脖子处的紧缚感消失了,我试着将头向下缩,我的头同木质道具似乎分开了。剑锋卡在了箱子上,而剑身缩进了剑柄中。可剑锋有割到胸口的肉,接着才发觉血染红了土黄色的法兰绒衬衣一点点。
我明白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尽管如此,我依旧还是感到心脏隐隐作痛。
气垫并非铺满了整个舞台,在观众视线的盲区,舞台的机巧得以显现,使女演员得以消失的木板下方就是舞台控制室的天窗。我不知道谁是锁上了木箱的出口。此刻气垫已泄气,帷幕已落下,灯光不再明晃。我再次尝试打开木板。低沉闷重的空气涌上来。
我从控制室左侧的楼梯下来,进入后台。起其他的演员都坐在各自的角落不吭一声,唯独不见我从箱子里救出的女演员。先前的道具失灵,我被一只卡在箱子里出不来,我成了可笑怪物,焦躁不安的怪物,但大家对此无动于衷。好像这场戏让所有人都厌倦不已。所以我很生气,却也不知道向谁说。
突然一切都结束了,除了疲倦的缠绕在身上,什么都像从未发生过。
领完工钱,扮演勇士的人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询问他说,那几个表演魔术的女演员去哪了?此刻,氛围被染得过分沉重。所有人都不舒服。而我主要感到疲倦。扮演勇士的人说,这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魔术表演,所有一切都需要代价。接着,他也不说话了,抽起烟来。
他没有回答我。
我很错愕,但是也突然想起我们这里的确只是午夜剧场而已,这个园区里许许多多家午夜剧场中的一家而已,并没有什么魔术表演。这里只重复地上演着充斥着令人生厌的暴力欺瞒刺激的低俗舞台剧。那么先前因为怪物在木箱里暗中破坏,女演员身体柔韧欣长,却无法将错位的四肢收回。只能躺在膨胀过头的气垫上,伸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观众。这是剧目的一部分。
吐出一口烟,扮演勇士的人告诉我说,你表演得很好,从焦虑到暴躁再到颓丧,完美地饰演了一个鬼迷心窍而利用邪恶力量的仆人角色。
旁边正在梳妆镜面前卸妆的一个演员,他说,老板应该会让我留下。会让我成为正式的员工。我就不用白天去做兼职,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午夜剧场来。
想着他们说的话,那股怒气不知不觉从心里涣散掉了。我想起了我的角色到底是什么样的,的确我是一个因为嫉妒伟大勇士而拜倒在黑暗巫术下的仆人。为了演好这个角色我做了很多做准备,以至于我都忘了。这解释得通。
所有人都不会过得有什么好。我也走回到角落坐下,我想着今夜还有三场演出没有进行完毕。但这时我又才注意到,胸口的血还在流淌,我起身询问那些经验老道的演员,问他们有没有药和纱布。扮演勇士的那一位说,让我先等一等,他去问问老板。这种小事何苦要问老板呢?
不一会,他出来了。
“老板说,让你最好自己先回去休息。”扮演勇士的人告诉我说。
“就这样?”
“说过了嘛。”他甚至没有不耐烦,只是没有感觉,“这里所有一切都需要代价。”
言毕他转身窝回他自己的角落。
我迟迟未走,立在剧场门口,而外面的夜很沉很沉。从剧场门口,还有离场晚的零落的观众面无表情地从里面出来,又无声息地从我面前消融在夜色中。剧场的门前银色灯光从米色大理石铺就的台阶流泻到街道。我左捂着胸口,被光晕笼住。
远远地我能望见别处午夜剧场的霓虹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