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最近的心情很差。
正值少年轻狂的年纪,樊城大好的春光下又有谁能闲得住?耳朵里听的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心里却早就惦念着添香楼内上好的佳酿,还有楼前湖内画舫上弹琵琶的那位姑娘,早已将“素位”抛之脑后。
何况堂里的那位先生总说出些让人不明所以的话,令人很是烦闷。更奇怪的是,他的年纪相较其他私塾内授课的老师略显青涩,他看起来恐怕刚行冠礼。如此年轻俊美,文采却已足够让人称上一声“老师”,还甘愿在如此年纪委身在这小小的私塾之中,真是让阮玉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一天的胡思乱想天马行空之中,阮玉终于盼到了放堂的时间。
他马上凑到其他人身边问:“他今天是不是又说了那句话?”
一个矮胖的小子马上端起架子,学着先生的样子,假装手上拿着的是一把扇子,先在手背上敲一下合拢,再一下一下敲着手心,挑起一边眉毛说:“你们啊,快成为墨吧。”好像觉得自己学得十分生动,他自己先笑了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有人还在出鬼点子:“有本事你现在就去找他,在他面前摆出你的阵势。”矮胖的小子也不惧他,放出豪言:“当面就当面,我还怕他不成。”
阮玉这回就真的笑不出来了,他觉得这已经过了玩闹的限度,虽说他们还未曾见过先生生气发火的样子,即使是他们中有人未完成布置的内容,有人在堂上打呼,先生也从未向他们展现出情绪波动的一面。阮玉知道的,他只会微微蹙眉,再缓缓叹气,露出有些为难的神情,却再不会有更多的表情了。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在看着。
但这并不能够成为调笑他的理由,阮玉劝阻了他们。少年们一哄而散,就又去找新的乐子了。
先生是住在阮玉的家里的,就在他隔壁的房间里,这其中的缘由他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先生这个人把公和私分的很清,阮玉也没感觉有什么不自在,毕竟,他们也没差多大的年纪。
或许,他想,先生是故意的。
先生的名字是阮玉私下里听父母提到的——书楚。他觉得好听是还可以,但是不怎么好记,暗地里还是更喜欢叫他“小老师”。和这个名字一起听到的还有五年前的那场大战,那时的小老师和他现在一样大,和他一样是学生。不过,隐约中他也没有听清多少,到现在也就只记得小老师当年堂上的老师死在了那场大战中。
不过阮玉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成为墨。
放堂之后,阮玉直接就回了家。心里想着添香楼和画舫是一回事,自己偷偷溜出去就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也只敢在心里转一转幻想的滋味,再悻悻地回家,路过小老师的房间时却发现里面没有人。他觉得很疑惑,小老师平时只是来讲课,又没有什么认识的熟人,这会儿能在哪儿呢?
等到子夜的时候,阮玉早就睡下了,透过窗纱的明晃晃的白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被亮醒了。恍惚中他听到隔壁有声音,想是小老师回来了,却不像是睡下了。正好月光亮得恼人,阮玉心想不如去看看小老师在做什么。他走出自己的房间,觉得这月亮照得有些冷,他就赶紧进到小老师的房间里。
他在喝酒,已经子夜时分他还在喝酒。他坐在椅子上,趴在窗前的桌子上,左手捞着酒壶,右手还握着他的那把扇子,周身散发的酒气扑面而来,醉得一塌糊涂。
阮玉向前走,想把他拉起来,却踢到了地上掉的酒杯,发出的声响好像吓到了他。阮玉突然一抖,慢慢地直起腰。阮玉这才看到他的衣袖上染了很大的一块墨迹,顺着看上去他的桌上还摆着新研了一半的墨,怕是研了一半醉倒在桌上了。
阮玉接着向前走,却听到书楚蚊子般地哼了一声“老师”,他立刻就站下了,觉得自己可能是头昏了。
但他还是清楚的,阮玉知道面前人的眼睛被泪水打湿,更可能是喝醉了的缘故,书楚把他错认成了自己年少时的老师。
“老师,您回来了?我知道的,他们是骗我的,您还在……”
“我很听话的,我现在特别乖了。您之前送的扇子我也一直都留着,这么多年都没有坏过,等到您回来的时候我亲手还给您……”
“您……您再唤我一声。”
阮玉被这大段的狂风骤雨般的话打得几乎站不住。他在心里咆哮着,他死了啊,他已经不在了啊,你还在骗谁啊,可万千的话涌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声:“书楚。”
他哭得更凶了,整个人站起来的时候都在摇晃。等书楚站起来了,阮玉才看的更清楚,他染上的墨不止是在衣袖上,前襟更是可观,不知道是怎么弄上去的,从前面看就好像被墨浸染了一样,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墨……”
书楚像是被刺激到了,眼睛发亮地说:“成为墨…我知道的,我有在努力成为像您一样的人,也有像您一样的教他们成为墨,延续墨是有价值的……这样的话,等未来他们进入水中的时候……”
“……就会洇开,扩散,影响更多的人。”阮玉听到的这句话异常清醒,绝不是那个醉鬼口中的话。
他是被扇柄敲醒的,面前是书楚微微蹙眉有些为难的脸,他听到书楚缓缓叹了口气,甩了衣袖走到前面,说,“成为墨的含义,你们懂了吗?”
阮玉有些发怔,他看着书楚的衣袖上还留有的墨迹,扬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