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总是将色彩毫不吝惜地给予女子,伊豆的舞女丽色惊人,睡美人和古都中的千重子皆以青春的姿容成为经典。即便在雪国,这被具有内敛力量的雪所覆盖的地域,女子也依然聚集了所有鲜活的色调。字里行间寒意扑面而来,驹子和叶子便是两影温热的炉火,在一天一地的清冷中平衡知觉。
女子是《雪国》浓淡两色中最妖娆的部分。女子天生具有美丽的外表,做艺伎学徒时洁净端庄的驹子,在与男主人公岛村第二次相见时裙裾曳地,面容与脖颈上了浓白的粉妆,唇色光润,密发漆黑。艺伎身份本就使她如江户传说里走出的绢人偶,再加上颊上时时泛起的酡红,整个人都樱色荡漾。另一个女子叶子则更像一个优美的梦,岛村注意到她,是在列车窗子的影像上。窗玻璃的另一面,群山与原野黢黢流过,叶子美丽的眼睛就在这一侧散发温暖的光,影像重叠间夕照洒入,岛村为这虚幻的美所震撼所折服。
为什么对女子有如定,许是因为与浓丽的外表相配,女子都感情炽烈,形象异常的鲜明;或者也可反过来解释,是情感的纯真让她们外表夺目,即便五官平平,她们内心的热情也足以造就朦胧的情人美。驹子明知岛村会独自离开,依然无法遏止自己的倾慕和爱恋,一次次溜到岛村的房间幽会——也许算不上浪漫的幽会,她总是在酒醉、失眠的时候来到岛村面前,狼狈失态又变化无常。然而她的木屐哒哒敲过冻土的路面和后山的石子,袜子被雪水打湿,和服上花纹流转,匆匆来去的身影成为最动人的形象。
在金钱利益的伪装下,两人维持着这全无希望的关系,岛村自己都会为驹子心生怜悯。可是女子一直是藏在深深雪地的艳丽花朵,兀自开了,兀自燃烧属于她的青春。蝶恋花的故事永远有背弃与空等的悲哀,因为花朵的接纳太容易,也因为蝴蝶终要扬翅离去。可是女子的勇敢就在这里,哪怕结局凄凉依旧奋不顾身。也许她自己并不悲哀,爱情给了她那些年载的美丽,她自觉并无所失去。
女子身上也总是凝聚了浓重的生命气息,着实明显,川端康成将男子当做自言自语的魂魄,总在世间游游荡荡飘飘忽忽,缺乏生命体的真实触感。而女子则纤毫必现,有熟练优美的操持动作,如驹子捧起红漆针线盒、撩起衣服下摆、手脚麻利地整理房间、有力地拨弹三弦琴。生活味道总会毫无阻碍地透到心里,给人一种平实满足的充实感。实在没有什么比生活更加深刻更加亲切,因此女子举动中的生活感是《雪国》中最温情浓郁的地方,暂时让岛村的心灵得到抚慰和麻醉——说是“麻醉”,因为作者并非一个乐天豁达者,生命对他而言的确就是缥缈恍惚。他让岛村代替自己乘上一列又一列远行的火车、登上一座又一座陌生的山丘,意图在过程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男子是没有颜色的空旷线条,只有在女子经过的时候,才会因身影交叠得到片刻充足。浓烈与清淡的交融也就发生在这里。
与其说是清淡,不如直接形容为冷淡,“清”字只有不因爱情而胶着痴粘的属性,而“冷”却说明了书中男子本性中的凉薄。“清”是干净严肃,“冷”则略显残忍,但即便残忍凄凉,《雪国》仍被视作唯美的爱情记忆。有人说,紫式部认为“物哀”的第一重是男女之情,第二重是感于世相,第三重则是叹于自然,因此无论是爱情哀歌的鼻祖《源氏物语》还是这后来的《雪国》,都以求而不得、美至将逝的氛围打动人心,它们淋漓尽致地阐述了“物哀”于爱情的幽寂色彩。
对于物哀,有人解释说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哀伤”“哀怨”,而是人因心思敏感细致入微,对事物产生赞美之情,“哀”字只是用于表达感慨。但不可否认的是,悲观情结是日式古典基调,“赞美”终究逃脱不过叹息,被赞美的终会是偏于消极的意象,如《源氏物语》中源氏公子最光彩夺目的时刻,并非穿上唐衣手执玉笏,而是跪坐于藤壶妃子帘外,以盘献上新折的藤萝花,哽塞不得语。《雪国》的岛村亦是如此,被爱情笼罩却总觉不足。怪其无情,他又偏偏多情,虽说口头的信诺没有任何分量,他依旧年年在初雪时赶赴两人初识的旅馆,一次次为驹子的纯洁和热烈而感动。只是他始终以过客身份自居,“来这温柔乡中走一遭”罢了,日后归去,依旧是青埂峰下一块顽石。日本1965年拍摄的室内剧剧照最能体现岛村的性格——光线昏暗的列车车窗旁,一个衣饰得体的男子沉默抽烟,黑白两色冰冷刺骨,重重移门和窗棂把他隔开在好似很遥远的地方。他本就是一个不得触摸的形象,这世界对他来说冷漠而万物徒劳,他对于世界也从未有过持久的恋恋柔情。但毕竟主题是爱情,这种复杂微妙的感情也许并不能以常规衡量。爱情的国度里没有绝对正反,也没有直线硬板,它永远是弯弯绕绕的莫比乌斯带,迷茫与探求相互衔咬。在他人眼中的是非曲直,在男女两者心中也许仅是几痕波折。只从爱情的角度看,凉冷与分别是一个多么纯洁而深刻的故事,在尘嚣未侵之地,求证次次,雪意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