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
作者: 张蒙   日期: 2016-05-20 20:41    点击数:

        故事一开头,张爱玲道,“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听闻这是她依据自己四十年代的电影剧本《不了情》转而在七零年代再次改写的,可见其对此故事的“恋恋”。而她称其为“最接近通俗小说”之“通俗”,我姑且将其看作其题材之“通俗”。身为商人但却带着些许儒雅与文气的已婚男主人,孝顺、善良、保持着自尊的家庭教师,与十九世纪的桑菲尔德庄园里简·爱与罗切斯特两人间的情深何其相似。又或者此“通俗”指的是旧时代婚姻里男子父母之言的无奈,即使分居也逃不开的家,和一段不该遇上的缘。


 
        我是很少读张爱玲的。她笔下的那些女子,皆有血有肉,却最终都没有得一个完满。《金锁记》里的曹七巧,用病态的方式报复社会,“30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倾城之恋》里的范柳原与白流苏的爱情故事,似乎以白流苏通过不懈的争取得到了合法的婚姻地位为结局,可到最后留待给后人的,也只是“够了,如此患难,足以做十年夫妻”悲哀的欣喜。

        我俗气地喜欢大团圆,不大在意悲剧中的张力。对张爱玲,亦只是了解寥寥。机缘巧合,读到她的这篇《多少恨》,便且来一叙。

        家茵是接受过教育的温柔娴静的女子。出生贫寒,父母自小离异,还有那位假借她的名头一心捞油水的虞老太爷的反复打扰,却没有改变她的心性。女性的自尊、自爱和自立在她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老母亲在乡下依靠家茵寄回去的钱过活。即使生活困窘,她未曾断过给母亲的补给,还为母亲叹惋:“可怜……”她和秀娟环境悬殊地做着朋友,不因为经济上的悬殊而自卑博得施舍钱财的同情,两人之间的情谊已坚定到她知晓秀娟不会误解她。她陷入与夏宗豫的爱情,却坚持自己的自尊与自爱,不把男人当作自己攀附的大树。她坚决反对父亲向夏宗豫求助,明明白白地在夏宗豫面前“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呢!’”。当与夏太太谈话时,她强撑着与她状似无事地交流,却在夏太太说出“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儿,已经破了身了,再去嫁给谁呢?”时瞬间爆发。

        她也该是沉稳豁达的。当时运不济时,她坦然地说“写了好几封信去应征了。恐怕也不见得有希望”,并不见丝毫慌忙与无措,着急只为了“我就没告诉我娘我现在没有事,我怕她着急”。面对姚妈的恶意,她不卑不亢,亦不接茬,只过好自己的生活,自顾自地完成着小蛮家庭教师的工作。
   
       相较之下,夏太太面对有可能被休的情况时的哭天抢地,一听虞老太爷说可以劝家茵做姨太太时就“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泪来”。两人对谈时,夏太太一开始就显出了劣势,“只要这个名分,别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管好了!”只是家茵的自尊并不允许她以姨太太的身份和爱人在一起,同时夏太太的自以为是导致了错误的言论。一言出口,激怒了家茵。当家茵欲要离开时,惧怕被休的夏太太又开始尽显柔弱与妥协以争取同情。夏太太这样的旧式女性形象与家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盘点家茵与夏宗豫的爱情过程,一切都是朦胧的,像是罩在一层雾里。但我们从后文与前文的种种照应得知,他们两人可以说是一见钟情,电影院的偶然相识,彼此不知身份的礼品店再遇,都为这场爱情埋下了伏笔。这一切巧合,看起来都像是上天安排的缘分。而随着家茵成为宗豫女儿小蛮的家庭教师,他们逐渐了解,一起谈心,看电影。家茵社会地位卑微,生活捉襟见肘,眉眼间带着淡淡哀伤,但她受过教育,对待浪漫的爱情故事依旧有所憧憬。夏宗豫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一位自己不喜欢的太太,两人长期分居,他未曾找到过自己心仪的那个人。但当这一切巧合发生之后,连夏太太的女儿小蛮都极其喜欢这位“先生”,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线让他们相识相恋。一个风华正茂,一个沉稳有成,被看作天作之合,开始享受着恋爱的欢乐,也就不那么奇怪。

        然而虞老太爷的出现让一切波澜再起,两人之间开启了金钱的牵扯。身为子女,家茵对父亲的行为熟悉却又无奈。但当利益另一方是自己的爱人时,家茵难免会在这段爱情里产生一定的不平衡与亏欠感。本来因家茵而不断宽容虞老太爷的夏宗豫在虞老太爷闯出大麻烦影响信用时,最终也解雇了他。不论其他,这段经历总归是不愉快的。而后,夏太太的到来无疑使家茵与宗豫感情变得更加复杂。家茵在夏太太面前立场坚决,说“不,我不能够答应”,但事实上,她在自己的爱情里其实一直都很被动。尽管爱慕夏先生,但两人之间也就是淡淡对视的矜持。她既不可能放下自尊,像虞老太爷和夏太太所说那样去做宗豫的妾,碍于夏太太和小蛮,她内心的挣扎反复也不允许她直接叫宗豫离婚,说要成为他光明正大的妻。



        她内心似火又似冰,却始终藏在心里。她永远在等,等一份承诺,等宗豫来决定他们的未来。最后,她只倒在床上大哭,撑起半身凝视着父亲的眼睛,竟说看到了她将来的命运。她是手上没有螺的家茵,拿不住香水,也没能拿住爱情。但一段感情最终化为她眼睛里的大悲愤与恐惧,家茵在现实面前抽身而退,带着自尊无奈地离开的选择,似乎也有了解释与答案。但我不禁想,是否这也与家茵与宗豫这段感情本身都各自有所保留有关呢?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陆小曼或是徐志摩,皆是为爱而狂之人,为了爱情可以放弃一切。对爱人深情如斯,对旁人绝情如斯。与家茵与宗豫这段谨慎的爱,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爱是有的,但她的情感尤其是爱情是建立在独立的人格之上的。个性使然,她在留下等待与出走之间挣扎时, 衡量的标准绝不单单是与宗豫之间的感情。她不希望伤害夏太太,尤其是不使她的生命受到威胁,她也不希望小蛮的成长伴随着父亲或母亲的缺席,她希望自己免受良心谴责,免受人格侮辱。



       于是她出走了,即使是满怀着多少恨,亦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她为着种种因素放弃了爱情,选择了可能或是再也不遇见新的人。或者说,爱情对她来说,并非无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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