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14岁才开始阅读的,或者说是从那时起萌生出念头,开始有了读的冲动。而到现在为止,想做的也不过是要做一个普通读者。
先在洗澡时,忽然记起原来的阅读方式——那种彻底无知状态下的阅读以及随之而来的强烈的满足感。举个例子来说吧,乔治·奥威尔。那是在念初二的时候,我看到坐在我前排的又黑又瘦、个子小小的男生桌上的一本棕色封面的书。我们那初中晚自习就已经能进行到晚上九点。写完作业,我找他要过来那本书,《动物农场》。上海译文的,硬壳精装。我全然无知地把这本书读了下去,只隐约记得当时的不满的心情,好好的动物反抗人类的故事最后变成了“有些动物比另一些更平等”。我以为这是一个童话,或者是一个寓言故事。不过的确,这么理解也无碍。
读完过后,这个寓言就扔在记忆的橱柜中,直到很久以后才又被翻出来。诚然,那是连作者是谁都不会去留意的阅读状态。
再到下一次真正留意到奥威尔已经是一年以后,那段日子每周五放假后,就与家铭去市中心几家书店瞎逛。在绵阳电影院旁边那家小小的博学书店里,书籍更替相当迅速,而且还可以订书,老板也热情,一开始,不用会员卡所有书目也统统八折。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很多个周五下午,就在那家店里的角落里,看到一本《1984》,一直不被人买走。终于有一天,我们买下来了。书被家铭带回去。
第二周的时候,家铭一脸兴奋地跟我讲,那种兴奋的神色我至今能记得,大概是这样一种错觉造就了兴奋——我们擅自在书中找到了一些与历史记忆重合的秘密。他看完后,给我的那个下午,我一口气就读掉一半。后来几乎把奥威尔在大陆出的书一一买回来看。结果反倒更喜欢《巴黎伦敦落魄记》。
奥威尔在BBC
周五下午放假之后,回家之前的时光现在想来也依旧念念。在一座南方的三线小城里,当然也有猫猫咖啡厅之类的,但是二十二块钱一杯的奶茶,我们不会去,也去不起,那时书店里的韩寒仅售十九块九。书店跟电影院是我们主要的去处,当然还有地下超市,会买下一周的水果、零食。
我们说回书店,因为一无所知,所以书店的每一部分都值得探索,也因此能够尝试各种类型。就这么三四家书店居然没有逛到厌倦,现在想真的不容易(笑)。绵阳最漂亮的书店大概是小雅,在一座山腰上,每次上去都是一身汗。只是寒假回来去时,已经开始显出颓唐,生活优渥的中年人带着到处蹦跳小孩占领了小雅。
我们一个作家一个的读,一种题材一种的看。这么讲有些大言不惭,毕竟也没能看多少。胡乱生猛,不知羞臊,初二在音乐课的才艺展示上大声朗诵了北岛的《回答》。过后很久,我才知道大陆曾经的诗歌热和朦胧诗派的几位诗人的声誉。
我们无知但快乐,在17路公交上,边吃辣到涕泪齐流的伤心豆腐干边讨论其实不怎么懂的诗词。我跟家铭分别买了中华书局出的《宋词三百首》和《唐诗三百首》,不仅有注音,还有简繁对照。这对于根本不听语文课的我们而言相当有意义。当时我读不下去古诗,其实是读不懂。词也是只喜欢淮海小山欧阳修,间杂着背几首苏辛姜夔南后主,大概也只到写作文引上两句还会自我感觉良好的程度。现在坐公交、地铁上只一个人带着耳机听歌、刷手机,偶尔看kindle。不大好意思,也没人可聊。
那样乱读的恶果就是读了很多昙花一现,莫名其妙的书,浪费了本就不多的钱。有个叫李承鹏的写球评的作家,也写时评、小说,一开始我们读得挺快意,然后我们迅速将其抛弃掉,嫌其过于偏激戾气。可没过多久,这个人的博客和书一起消失掉了,不然今年过去的六月他应该会很有话要讲。初中时,买的安东尼当时已出的所有的书,后来高中统统送给女生当礼物。从这一点来说倒是没有亏。
不存在他者的推荐,因而从一本书找到另一本书的必备技能,也自然而然养成。比如,我们在高一的某天发现了王小波。我们读的第一本不是《黄金时代》,是《白银时代》,此刻我脑海骤然浮现:师生、SM……那段时间午睡前读《白银时代》,午睡中脑海里全是小波繁复啰嗦语句漂浮,醒来后宁愿自己没有睡。由他出发,了解到了罗素、卡尔维诺、莫迪亚诺、杜拉斯,还有最近理想国新版的《鱼王》。至今还记得小波在一篇杂文中也没羞没臊地宣称自己在美国时读完了弗洛伊德全集,而我后来发现自己其实更中意弗洛姆。
久了,选择书这件事情上慢慢自然会挑剔起来,看装帧设计、看出版社、看价格、作者或者译者等等。从初中刚开始买书到现在,一点一点看着书的价格上涨,当时买的《在细雨中呼喊》红皮18块,还打八折。从28块一本书算很贵到现在四五十一本的价格都很正常。这样的涨价不知道亚马逊、京东、当当是不是有所贡献。尽管摸着良心说,大陆的书比起港台也已经便宜到天理不容了。
在那段阅读中,我们有一种从局部到整体的喜悦之情,大概这种愉悦才是让我们一直读下去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两个人共读,现在才明白那多难得。每一本书会带来的具体感受是弥足珍贵的一方面,而隐隐约约一个总体的框架或脉络的形成也让人快意。读书变得不再像是一件差事,更像是一种“卡片收集游戏”,越来越多、相互关联又相互独立。你渐渐了解作家间的故事,作品间的影响与传承。这个太好玩了。比如马尔克斯、卡尔维诺居然都是少年时代受到海明威深刻影响的人,虽然他们自己走得更远,却对海明威抱有相当温暖宽容的态度。卡尔维诺写了《海明威与我们》一篇,马尔克斯写过《嘿,大师》发在纽约时报上。比如村上春树因为高中读了杜鲁门卡波特的一个叫《无头鹰》的短篇(上译出的短篇集里有这篇),才会在早稻田大学学了戏剧,也才会拖到快三十岁才敢写小说。还有各种撕破脸掐架的、大起大落的、老当益壮的、晚节不保的,应有尽有。跟乏味的青春期生活相比,虚构完胜现实。
现在,我们刷豆瓣,看各种评价。在网上买书,为了减免,一次一大堆。书架上越堆越厚而豆瓣上标记的想读也越来越多。虽然也不坏,只是我好久没吃伤心豆腐干了,而家铭暑期要留在北方训练不会回川。所以会有点想念,曾经瞎读的时光。
当时那样读着不觉得有什么,勉强安抚了些不明的脆弱,镇压了些轻薄的躁动。读着读着,从青春期脱身出来,尽管心里都还是那个无知的小孩。不想看的,还是随手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