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熙熙攘攘。
她买的是站票,瞅着机会去蹭有座位的人的位子坐。
路程还有将近12小时,实在有些难熬。咔嚓咔嚓,车轮一下下撞击着铁轨,火车正缓缓驶离她熟悉的地方,向北开去。她那颗缩成一团的心逐渐舒展开来。
南方温润成片的绿树忽然后退,天空变得无比澄澈,来抚慰大地这突如其来的寂寥。
那个仅存于概念中的故乡,可还是白皑皑的雪,蓝莹莹的天,那些阔别半生的人儿,是否如旧?
手机屏幕一片死寂,他并没有打来电话。或许他还在公园下棋,还在闲逛菜场,总之,他还没有回家。
腿站得发麻,脑袋昏沉沉的,她又开始犯困。没地方坐,她只能把头靠在摇晃的车门边上,心想着,自己这样是不是太对不住他。
“您好,车厢连接处是不允许站人的,请您移步车厢,谢谢合作。”一位女乘务员走了过来,笑得和蔼可亲。
“好的,好的。”
她边答应边紧紧抓着高大的椅背,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向拥挤的车厢挪去。正赶上春节过后的返程高潮,农民工或坐或站,挤得过道寸步难行。她挤不动了,便挨着六号座位停下。身后的年轻人很自然地向里挪,为她腾出一点空间。
过了一阵子,火车经行一个小镇,在简陋的站台边停了下来。
一个男人带着满脚的泥挤了进来,本就腿脚不便,手上还拎了一蛇皮袋的东西,也不知里头是些什么宝贝。
眼看列车就要开了,他还没挤上车。幸好一旁的好心人帮他提了提那个袋子,他这才安全上车了。
她回过头望着那个农民,一个和她一样买了站票的人。
目光发怔。
他从袋子里掏出几张报纸,在地上平摊开来,然后把那个蛇皮袋小心地拉到自己身边。许是累极,他揽着袋子,眼一闭,就在人来人往的过道里沉沉睡去。
她觉得自己应该想起些什么,可是脑子里的遐想随着那人动作的停止,也中断了。
转眼过去了七个小时,行程过半。
她站得腿脚发麻,从脚后跟麻到小腿肚,就连动一动膝盖,都是刺骨般的疼。从不安稳的睡眠中醒来,她看向窗外,天是真的黑了,没有星子,没有月华,只有几点人家的灯火寂寂地亮着。
“你好,这是到哪了?”
“刚过汉中。”
“好,谢谢啊。” 她迷迷糊糊地应着,眼前好像有一团黑影在晃,她下意识伸手去抓,身体失去了支撑,面向下直直摔下去。
“诶,大妈你咋啦?来人啊,快来人,这有人晕倒了!”
……
“她这是低血糖,吃点东西就好了。”
“来,我有饼干,先吃点垫着。”
光线昏暗,人影散乱。
实在是太累了,她连眼睛都不愿睁开,任人搀扶着,终于在一个不再拥挤的空间里坐了下来。
“来,先喝水……”年轻的女乘务员递过来一杯热水,她睁开眼,道了谢,接过来小口啜饮。
“大妈要去哪里?就您一个人吗?”
“去陇西,就我自己。”水里有丝丝甜味,热气氤氲,她的眸子变得湿润,像是笼了层雾气。
“那还有六七小时才到站呢,您怎么买站票呢?你家人怎么能这样,这么远的路,干站着?”乘务员见老太太嘴唇干得开裂,刚说话就往外洇血,一定是连口水都没喝上,忍不住替她抱怨。
“不怪他们,我自己……我自己偷偷跑出来的,很急,所以只买到了站票。”
“跑出来?”乘务员的神色忽然变得严峻。
“是我不好,都走了这么久了,还记挂,他要是知道了,该怪我了……”她喃喃自语,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听明白,反复说着自己的不是。
“你爱人?你是……从北方嫁到了南方?”
她长长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写满迷茫。
“他……不让你回家?”
“他说的也是,人都不在了,事情也模糊了,连房子也被拆迁办的人推了,还回去图些啥……”说完这话,她突然不再看窗外,垂下脑袋,左手抠着右手指甲缝里的泥垢。空调口呼呼吹着风,吹得她头上的几缕泛白的黑发散落额间。
久久地,她缓缓开口,似清醒似梦呓:“但这人上了年纪,就总爱追忆过去。不回去瞧瞧,心里堵得难受。”
乘务员笑而不语,她俯下身去,握了握老妇人的手,温暖而有力。
“大妈,你说的这话,我没法都理解。这样吧,我得换班去了,您今晚哪也别去,就在这坐着。这是我的号码,需要帮助请联系我。”
“好的,好的,你真是个好姑娘。谢谢你。”
姑娘咧嘴一笑,一闪身不见了。
她盯着桌上早已凉透了的盒饭,雾气凝集在塑料盖子上,成了水珠。配色单一的饭菜,使得这份盒饭看起来就像一张低像素的照片。
有人敲门,她一下子站起来,生怕占了人家休息的位置,添麻烦。
门外探出个头,竟然是方才看见的那个一样买了站票的男人。
“哎哟,被人家姑娘赶来这儿歇脚,终于有地儿坐坐喽!”那人一笑,满脸的皱纹顿时变得很生动,争先恐后地扭动起来。
她一下就想流眼泪了。
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男人身上的烟草味。
不同于盒装香烟烟味的精致,这股味道明显地来自田间。是用自家晒好的烟草,用纸一卷,塞到称手的木家伙或铁疙瘩里,火焰赋予烟草生命,轻易就地把父亲的魂勾走了。
这曾是她童年为数不多的清晰记忆。
是父亲衣襟上的味道,是那个永远逼仄的小平房终日弥漫的,是兄弟姐妹书包上的,也是母亲发间的……
就连裹着父亲尸体的寿衣上,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
父亲死于吸烟。
碰巧的是,母亲死于父亲。
如今闻着这股味道,她似乎碰触到了一片不能被想起的记忆禁区。如同冬日坐在火盆边烤火,离得远了,觉得冷,靠得太近,脸庞和手掌又火辣辣地疼,左右不能。
“诶,你是哪里人?准备去哪?”男人夹着条旱烟,一说话,嘴巴鼻子纷纷向外冒白烟。
她一下想起蒸汽火车一样的父亲,忍不住笑了。
“我……我是北方人,我去陇西。”
“嘿,赶巧了!我去兰州,也在甘肃!我女儿特别有出息,她在兰州大学读书,开学了,她还是不让我去,我只能偷偷跟着去瞧瞧……我这袋子里可全是宝贝,在北方可没有!”他自豪地拍拍那个蛇皮袋,眼角、额间乱无章法的皱纹随之开出一朵朵花。
混浊的空气里浮动着无穷无尽的暗香。
她心里一些深埋的情绪忽然疯狂地生长,争先恐后,顷刻间,爬满她心里那片荒芜许久的天空。
“您女儿真幸福,我都替她觉得幸福。”
明明对方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甚至比自己还年轻,她却很自然地用了“您”。
“嘿嘿嘿,自家闺女嘛,就是得疼着,宠着……”男人搓着手憨厚地笑了,露出一口黑黄的牙。
她把头轻轻倚在灰色的玻璃上,攥着手机,开始无边际的滑想。
……
天低路细,残冬向南。
人生油灯将尽而夜色无垠。
“旅客朋友们,陇西站就要到了,请在陇西站下车的旅客整理好自己随身携带的行李物品……”
她仓皇结束了无边的冥想,揉揉浮肿的双眼,简单拾掇一番,顺着人流下了车。
凛冽的风迎面割来。
天刚拂晓,两三颗星子挂在天边,美得清冽。
她微眯着双眼,扶着栏杆拾级而下,接站的人挺多。远远地,她看到他站在十几级台阶下,伸出手,似笑非笑,干涸的嘴唇一张一合——
“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