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回玩偶
作者: 潘齐心   日期: 2018-03-14 19:49    点击数:

  某一些夜晚,我的内心变得柔软。我就躺在自己的床上,不关床头灯。橘色的灯光将我包裹住。现在我的床头仅有枕头,早已不再有玩偶。我也很久不会去想那件事情。

  小学时一个人度过的夜晚,总是从幻想一个故事开始。

  最开始是两个人,用在床上的毛绒玩具演一场符合心意的剧目。选中不同动物分配角色,猴子是坏蛋,狗是英雄,作为巫师的青蛙和善恶不定的熊猫。后来房间只剩我一个人。姐姐把这些玩具留给我。她说,因为以后爸爸还可以帮她从抓娃娃机里抓起很多,所以这些就留给我。让我好好保管,说不定以后来找我一起玩。

  于是每晚我继续将故事编下去,编了三年。那些充绒的玩具妈妈从来没有洗过,但我很喜欢它们的味道。偶尔想起来,把脸贴在它们上面。只是随着长大,我必须编出更复杂的故事来,才不会有不满意的感觉。

  这样,有时就会不自觉地把心里安排的台词念出来。睡在隔壁的母亲可能会听见,她就拉一下灯绳,点亮白炽灯,过来警告我快点睡觉,否则就扔掉这些玩具。我其实并不害怕,但仍满口答应。然后等她睡下,又借着窗外的光线继续幻想。再后来我渐渐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我不会将心里所想流露出来时,这场游戏也慢慢变得乏味起来。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厌倦的。

  那是六年级快毕业的时候,当时我想,过去三年,我一个人演完了小时候和姐姐两个都没有想出来的复杂剧情,并且从此以后,我也不再会被那样的剧情打动了,但是我会偶尔把这些玩具找出来,再回忆一次一起编织的故事,再将它们收好。


  下半年,我念了初中,母亲换了工作,从原来的药店到了中学附近的火锅店当什么经理。我不明白这些,其实也不在意,我觉得每天可以回家,晚上自己在厨房热一热早上妈妈就做好的饭菜,然后放开电视看晚间的动画片看就很幸福。妈妈每周休两天假,也只有那两天晚上,我们会一起吃晚饭。

  就在刚念初中的九月某天,我们家里来了另一个男人,他如此奇怪地出现在我的家里。手里提着不知名的红酒和一个巨大的哆啦A梦的玩偶。他的个头显得房间的线条被弯曲。桌子变得不均匀。晚饭吃得很别扭,我在成年男性面前感到了压抑,说不出一句话。尽管平时的我话很多。把什么事都告诉妈妈。从班上谁同谁表白了,到隔壁谁在大课间去抽烟被老师发现了,统统告诉她。过去,我和电视是家里发出声音的主要来源。今天,那个陌生的男人和我的妈妈不停地喝着酒,不停地讲着话。她似乎显得很开心,笑了很多,比以往都多。

  所以我吃完饭就抱着哆啦A梦回了自己的房间,而她甚至都没有问什么。

  我把床头的那本皮皮鲁拿下来,放进书包。然后埋头在桌前写作业。过去我常写着写着,眼神就飘开,盯着台灯白色的灯管看,偶尔会有苍蝇飞过来,它们在灯光上栖过一两秒就被烫着离开,一会又附上去。这时它们的感官会变得很弱,轻而一举可以用手拍到它们。尽管在平时,它们那么灵敏。

  台灯的灯管头有些发黑,我不明白为什么,或许以后明年学过物理我就会明白。但是就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今晚上写作业时这么心不在焉了。我回头看,床上那个巨大的哆啦A梦,它又大又干净,好像值得我为它高兴。走出房间,去敲母亲的门。我看见桌上的盘子和碗都还躺着那里等待人去收拾。

  门开了,妈妈左手扶着门,显得不耐烦,对我说:“写完作业自己早点睡觉,明天礼拜五还要上课。”

  “妈,我原来的那些玩具喃?”

  “早就丢了。”


  “我不是说不要丢吗?”

  “搬家的时候没有带走。”

  
“但是我现在想要。”

  “已经找不到了。作业写完没有,快去写。以后再说。”

  门轻轻地合上,锁在扣上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夜里我躺在床上,侧着身子,蜷起腿来,心想,过去演出过的剧目再也没有办法上演了。然后拉过那只体型很大的哆啦A梦,用力地打在它头上。拳头因为柔软又强韧的填充物而使不上劲,被弹开。我用嘴咬住玩偶的白色圆团般的手,留下湿热的牙痕。

  有时候,我们并没有太难过,却想大哭一场。

  第二天,大课间的时候,我讲了这件事给关系好的另一个男生,那个男生比较聪明,经常带着我想办法翘掉大课间和体育课。他告诉我说,我该像丁丁去找宝藏那样,回到我原来住过的地方去找回对我很重要的东西。我有些难为情,毕竟那只是充绒的玩偶。对于一个12岁的男生来说,似乎有些矫情了。他说,他今天下午有空愿意陪我去。他叫金宇浩,家里是开童装专卖店的。他身上总是穿着最新的好看的衣服,带来最新的皮皮鲁系列的书。我们却一直很谈得拢。我立马答应了他,虽然都不知道我们将要从何找起。

  下午最后一节历史课显得过于漫长,我早就看完那本皮皮鲁,又不再想听到任何与秦始皇相关的事情,就一直等着四点五十的铃声。
  
  
回头看金宇浩时,他也看着我笑。等到我们并着肩从校门走出时,许多电动车、小汽车已经停在了校门外面。我们不置一眼地从那些有家长来接的孩子身边走过。大步的向公交车站走去,我带了五块钱,坐公交只需要一块钱。我们坐上17路公交时,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我们有些莫名地开心,因为想到,我们是要去寻找一些不知所踪的东西。最重要的是,那个时候我们都相信我们终将能够找到。

  那天天气温和,云朵大团地浮在蓝色的地毯上,阳光只轻轻地投下来,九月底。司机把公交车开得很慢,坐在挨着司机位置的奶奶带着小孙女。小孙女手上牵着彩色的氢气球,飘在低矮的车顶上。我们将在跃进路站下车,公交车载着我们开过一段不那么熟悉的地方,那时我们都觉得这是个硕大的城市。等到公交车靠近我原来的家附近时,我渐渐记起来,哪一家店是卖花生核桃奶的,哪一家有好吃的土豆泥,哪一家有VCD出租。我们就在跃进路北站下了车,然后走过马路。
 


  一切都与三个月前的样子没有区别。两旁的红砖房子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建筑,开着大而方正的窗子,上面是倾斜的青瓦。这些建筑和神秘的工厂大门一样,我永远不能弄清。吞吐着数不清的穿着蓝色制服小人的大门,里到底是生产什么?金宇浩抬着头到处望,他说他家那边没有国企的厂房,没想到这么气派。我笑着。这时候这条路上人很少。因为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只偶尔会听到一阵遥远的轰鸣声。

  再往前走,就是原来的租房子的地方了。我路过一楼卖卤菜的店子,有人正在那里买卤肉,不然,我想那个秃头的叔叔肯定会出来招呼我。平时坐在美容美发店外休息的老板娘看着我走过,朝着我笑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可能都怪我妈妈跟她吵过一次厉害的架,为了一瓶洗发水的价钱,所以她只客气地笑笑。

  我们向左拐进更窄的巷子。其实我们两个人都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到什么地方找回我的东西。只是在激动地在黑幢幢的楼下转了几圈。然后又跑到垃圾投放点,想看是否它们搁浅在垃圾堆里。事实是我们一无所获。楼与楼挨得很近,小巷上面只有一条线的天空。为了不让黑暗将我们罩住,我们不停地跺脚,或者大喊,才维持一楼的声控灯不熄灭。

  “去你原来住的房间。他们肯定帮你留着了。”

  “好。”

  我们靠得很近,我以为我早就习惯过这里楼道潮湿的气息,没想到的是三个月后的今天,我走到这里时,竟畏手畏脚。从楼梯间的开的洞射进来少量的光,照亮楼梯的转角。我后来会知道这就叫筒子楼。也没有花多长时间,我们就到了我曾住过的四楼。绿色的防盗门外有一个鞋架,上面有两双大人的皮鞋和一双小的运动鞋,都洗刷得很干净。
  
  金宇浩看着我,我就要去敲开门。灯熄了,我们同时跺脚,头顶重新被黯淡的白炽灯灯光笼罩。我吸了一口气,右手握成半拳的样子敲门。敲了三下,我们听见里面的窸窣声,像是有人在起身。于是我和金宇浩,退后了一步,并且站得很直。或许,这样显得我们要正式一些。

  门开了,从屋里透出的日光像是波浪一样涌进楼道。一个比我们大一两岁的女生,左手扶着门,站在那里。发丝闪着亮,她身上穿着黑白条纹的T恤。

  “你们是要找谁吗?”

  “我们……”我和金宇浩同时像被塞住了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们不说话,我就关门了哦?”

  门被缓缓地向回拉,我的视线越过女孩的肩膀,看到屋里相仿的摆设,一样的银色的窗帘。这里无比陌生又无比熟悉。我站立在过去与现状的榫接之处,在狭窄的楼道,试图弥合自己与记忆的断裂。我觉得被呛住了。就在这时,金宇浩说话了,他的话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是这么说的——“姐姐,请你等一下关门。我们是来寻宝的。你不要笑,我们是回来找一些对我的朋友很重要的东西的。尽管那些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是它们对于我的朋友来说,占据了她住在这里的许多年的时间中的三分之一。他是来找回他的三分之一的记忆的。你明白了吗?”

  那个比我们大的女孩,带着一些好奇的眼神,脸上浮起些笑意,半天没说话。

  “只是这里除了家具是房东留下的。其他早就被扔掉了。”

  “什么都不剩吗?”我不记得是我还是金宇浩问的。

  “只剩下床边的贴纸和卧室墙上写下的话。没别的。”

  “那我们岂不是白来了。”金宇浩侧头看着我。

  楼道的灯又熄灭了。我看见她额头的发丝在空气中轻微地晃动。我们三个人停在那里。白天的小区安静地像是下过雪。

  “丢的是什么东西?”她问。

  “充绒玩偶。”金宇浩说。

  她犹豫了一下,左手松开了门,门轻轻地晃开,从屋里投射到楼道的光线更多了。她转身走进屋子。我们两个就站在门外,木讷地站着,好像敞开的门是一道永远不能跨过的屏障,我们不可能走得进去。

  过了约莫四五分钟,她手里拿着一个充绒玩偶向门前走过来。日光在她身后晕开,显示出她的轮廓。她站在屋里,里头的地面贴了地砖,她比我们高出一截。她手臂欣长,把粉红色的玩偶递到我手里。一只穿着绿色裤子的粉红色海星。她说,就原谅我们这么冒失没有礼貌地出现在门前。

  我们嘴上除了不停地说着谢谢居然没能再说出别的话。

  她笑着摇头:“早点回家。”

  门关上了,楼道里重新陷入黑暗。我们在黑暗中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两个人都没有跺脚,或者发出喊声。我们并肩从楼梯上走下,这个楼梯我走过无数回,即使暗着也能轻易地走下。但在过去我一个人下楼时,总还是要弄出很大的声响。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我同金宇浩默默地走到了一楼。

  他突然问我:“刚才那个女生是你姐姐吗?”

  “不是。”

  “我也不明白,只是觉得她就该是。”

  金宇浩没有再问我。我们就按照来的路线朝回走。

  在公交车站后面是一个文具店,小小的招牌上印满了字。在更很久以前,文具店外面摆着一台抓娃娃机。爸爸下班后带我们来这里,抓起过很多娃娃。此时车站的人已经很多了,挤挤攘攘的。我跟金宇浩退到车站的后面,背对着文具店。我就地蹲下,膝盖顶住胸口,此刻我嗅到的风是酸的,街道上已经飘落下许多梧桐树的叶子,嗅觉逐渐变成触觉。眼泪缓慢地流下。我被九月底下午六点半的阳光晃出来泪来。金宇浩走近我,拍了拍我的肩,我站起身,把玩偶递给他。他拉开我的书包,把玩偶放了进去。曾经的那些玩偶我猜永远无法寻回了。我站起身后,呼吸重新平稳下来。那个女生的确很像姐姐。

  那天我们就搭着公交车离开了红砖筑成的跃进路。来过的那个男人也离开了我家过于狭小的房间。再往后,我离开了那逼仄的城市。

  关掉灯,不再想这件事。后来明白的是,许多东西无须寻回,因为无处不在。



[责任编辑:李黄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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