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两不相知
九月的旅顺,空气中的寂静浓郁得仿佛可以滴出来。货郎已许久不曾上街,老掌柜也久不见在台阶上磕烟灰了,枝丫的叶子竟早被风刮了个干净,半分生气也无。
那辆黑色的福特车又在石板上碾过,只是这一次少了绿壳子的摩托同日本兵。别墅里推出一辆轮椅来,几个魁梧的灰衣人将轮椅对着车门一抬,只见那轮椅上的人不知怎么一侧身子,人就滑进了车里。
蔺萧跟在后面,莫名体会到了伊藤的感受。眼前这坨连路都懒得走的“烂泥”,还真是个活祖宗,从起身到上车,身上的毯子连挪都没挪一寸。呵,大族养出来的富贵花,端的是金贵得紧。
不过这世人眼中的所谓放浪,所谓淡泊,所谓怯懦,所谓嚣张,还不如街角酒肆里的账目来得真切,作不得数。
一如井上所料,关东军总司令部果然要迁往沈阳,不,现在已经是奉天了。这名改来改去,可不是这江山也改来改去么,想来也是应景得很。蔺萧不由思及前些时日柳条湖的那件“大事”,原本以为张小六同他爹一样有尚几分硬气,现在看来莫不是只有扯旗子的能耐。
思绪纷繁,不过一瞬,蔺萧也紧接着上了车。
尽管她已经非常小心,生怕将这朵富贵花碰了摔了,奈何人家把汽车后座当成自家沙发,偏生斜躺着,她坐下时还是将井上小花的毯子蹭掉了一丢丢。小花这次连眼神都懒得给,只是动了动下巴,大有让蔺萧自己体会的意味。蔺萧园丁只好认命地为小花盖好毯子,还细心地掖了掖。虽说七月流火,此时顶多算个八月未央,这朵妖娇的花就已经过上了九月授衣的日子,一年四季都离不开毯子不怕闷死也就罢了,还每日换个花色。饶是蔺萧依旧坚定不移地忌惮着井上小花内里的心机手段,也难免相信此人这般作态是遵于本心了。
正想着,车停了。车窗外出现了伊藤景彦的脸,这厮穿上军装果然是一副白骨林立的杀意,蔺萧心中冷笑。
井上小花怎么上去的又怎么下来,这次连眼睛都没睁开。伊藤看见那辆轮椅,脸果不其然地黑了,许久才开口:“井上,你的身子已经亏成这个样子了?”
小花这次也没施舍发小一个眼神,蔺萧的心情莫名地明朗起来了。
“嗯,换鞋麻烦。”
伊藤的视线飘向某小花被毯子遮住的脚,蔺萧暗叹莫非聪明人都爱好自虐,这位的涵养估计莫不是这样磋磨出来的?
“医生我一同带去东北,奉天那边的住处也都安排好了……”
“我们不去奉天。”
“那你去哪儿?”
“你猜。”
“‘我们’是几个人?”
“你猜。”
“……”
“我和蔺萧。”
“就你这样,确定在东北不会被冻死?”伊藤的眼神扫得蔺萧后颈炸毛,这人的语气轻慢起来,气势反而更甚了。
“所以找你讨样礼物——玄洋社的拜帖。”
又是静默,伊藤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压抑:“祖父早已不在了,你知道的。”
“你猜你什么时候能成为‘当家人’?”
“三个人,医生必须同行。”
明明是九月初,伊藤的背影却说不出的萧索苍凉。
蔺萧瞥了一眼,回头撞上井上千年才睁一次的眼,转身便招呼便宜医生去推轮椅。
“你也觉得他活该不是?”这语气,半点身为老友的自觉都没有。
可不是,活该啊,你们都活该。
折腾了一大早,总算是坐上了火车,蔺萧摊在了座位上,心想难怪井上小花喜欢软成泥,的确舒服。一静下来思绪就飞窜,想起方才伊藤禽兽和井上小花的对话,蔺萧自忖:玄洋社早在三十年前就成了黑龙会,这拜帖却是下给玄洋社。想想伊藤博文与头山满的那点交情,这位大人不论做人做鬼面子都这般大,还能让交情拐几道弯。只是不知如今以伊藤家在政坛的颓势,是提旧情,还是递刀子。
“你不问去哪儿?”
“我不想听‘你猜’。”
“因为你猜不到,”井上小花说完侧过头,这是他今天做的幅度最大的动作了,蔺萧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你猜不到我们去哪儿,就像——
“你猜不到我会不会杀你……”
蔺萧脸上呈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吊了许久的心被轻轻放下,还安抚了一番。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端详着井上的脸,极少有人能将丹凤眼演绎得流光潋滟,她不由想起这张脸画上油彩的模样。
“我的确猜不到,但求死前能听先生一曲,以了夙愿。”
清冷的声线里没由来地出现几分促狭。
“破绽在哪里?”井上凑得近些,慷慨地给了一个挑眉的表情。
不知是否受不住小花的美色,蔺萧一时有些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白墙,绿萝,石板,清流。
槐花,柳絮,四合院,血迹。
流血的日子曾经是那么稀松平常,一别经年,却连嗅觉都迟钝了。她的记忆力是专业级别的,但她不记得身上有多少道伤口,这与记住每日的菜品一样既无聊又困难。其中唯一的不同,能让那一天被记住的亮点,不在事,而在人。
很安静,安静得不像是梨园所在。或许那一天并不安静,只是她记不清了。
她记得那院子说不出的痒,她一踏进便觉得勾人得紧。那日情况紧急,由不得她细看,偏生因为少了擅长的观察,五感留下的记忆反而更加清晰:那细腰款摆,对镜梳妆,因着她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而回转的面容,一手扬起、一手轻提着水袖遮住了一半面庞,真真应了那句“指若削葱根,口若含朱丹”……
这幅让她惊艳回味许久的画面,现在想来,简直讽刺。虽说当时没反应过来,她的侦察好歹也是专业的,事后回想,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什么和羞走青梅嗅,分明是为了将未上妆的那半边脸遮住,这个西贝货根本就对戏一窍不通。行之说得果然不错,什么诗情画意,内里指不定魑魅魍魉。
蔺萧看着眼前的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起来,果然长得好的人不能干坏事,容易被记住。眼睛和身段最易暴露,而这位爷为了掩人耳目,平日里又是耷拉着眼睡觉,又是裹得严严实实雷打不动,也真是难为他了。生得好皮相的人大多顺遂一些,她也曾自得过,不过当她被上峰随手打发,连在校时顶尖的成绩也拯救不了的时候,她才如梦方醒。
“你总是走神,看来关于我的任务级别还不高。这个问题涉及机密么,嗯?”
其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婴最不肖,故宜使楚矣——倒还会使典故,牙尖嘴利。
“你那日扮的是花旦的行头,唱的却是青衣的戏,中国文化你了解得还不够,就像你对女人了解得也不够一样——”
蔺萧的手不知何时已探进了毯子下,井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人用枪抵住了。她说的不错,他对女人的了解的确不够,就像他猜不到她能把这把袖珍手枪藏在哪里。
“掌心雷,孙文先生用过的M1906,看来是我误会蔺小姐的级别了。”
“送你了。”
蔺萧手指弹了弹,把枪顺势塞进了井上的衣袋里。她倒是非常想一枪崩了他完事,可先不说这一位的身手如何,就是不远处蠢蠢欲动的暗哨也能让她脱好几层皮。她承认同危险而漂亮的敌人近距离交锋是一桩刺激的差事,不过她养了半年肤质肌理,孤身入关,可不是为了玩猜谜的。于是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兀自换了个姿势睡下了。
车厢又恢复了静谧。
这世上任何两颗心,任凭靠得再近,都猜不到对方真正的思绪。很多人说你猜,其实是说等我告诉你,至于答案,只要你信便可,遑论真假。
所谓人,不过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