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顿,一诺一生。
她下意识地去摸胸口的勾玉。
紧张时她总会这样做,仿佛那玉已经变成了他,陪在自己身边。
她大步走向一片梅子林。
五六月份,正是梅子压枝的时节。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踩着脚下的这条小路去采梅子,酿梅子酒,做梅子汤。
她慢慢地采了满满一个衣兜,像是在思考,更像是在享受。这一次,好的坏的,都会结束了。
这些已经足够做一大锅梅子汤了。
暮色将天幕完全涂满了。这夜黑得极致,星星很亮,碎钻似的撒在上好的天鹅绒上。
村头响起几声狗吠,他们一定是下山了。
她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挨着那棵枇杷树,温柔地抚摸它遒劲的枝干。这树和她一样大,比她高。有时她觉得,这树,才更像哥哥。
好想陪你活到我们都老了的时候,好想再看你明春开出淡黄色的小花。
门外一阵喧闹,打断了她的遐想。
哥哥笑得满面红光,点头哈腰地随着小队长来到了她跟前。“君君啊,你也不小了,该嫁人了,我们这位小田队长很中意你,哥哥帮你们牵条红线吧!”哥哥一脸谄媚地笑,随即,挤眉弄眼地暗示她。
一旁的小队长的眼珠子都快黏到她身上,眼看口水就要流下来了,“也算是为中日伟大的友谊做贡献了,嘿嘿!”
往日满口粗话的哥哥现在真是巧舌如簧啊!她自嘲地笑笑。小队长以为她那是害羞,更是心猿意马,恨不得马上把她连皮带骨生吞了。
不过是把自己全部的心理准备都变成了现实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她想多看一会戏,但有人反倒没耐心演了。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杀光你们村里人!你要是从了我,我不仅给你哥哥大官做,这村子里的人我一个都不杀,今晚就摆酒席!”小队长伸手就卡住她的脖颈,目光贪婪地游离在她略微发抖的身上。
“君君,跟了他,你肯定......”哥哥急着“开导”她。
“我答应你!”
“很好!哈哈,今晚就办了喜事,来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把鸡鸭都宰了,多办几桌酒席!”
“君君,把咱爸妈请来,一起热闹热闹!”她哥激动地拍着她的肩膀,顺便掏出一支烟,递给小队长。
“我埋了。”她准确清晰地吐出三个字,面无表情。
气氛顿时有点微妙。他的笑容僵住了,瞳孔剧烈地颤抖、收缩,眼睛里刮起了一场不易察觉的风暴。她注意到,哥哥的手指骨节发白,很用力的样子。随即他又恢复了。
"误会都是误会,咱今晚得开心啊!妹夫我给你点个火。”哥哥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单膝跪地,给小队长点烟。
你怎么不给他舔鞋。她不屑地瘪嘴,不屑过后,是无尽的悲凉。她仰头看天,月光还是淡淡的,她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都生发出一种无边的绝望。
这晚,君君家的小院灯火通明。乡亲们放下了戒备,把酒言欢。是啊,君君和亲了,就不用怕了。
劫后余生的愉悦让他们放松下来。谈笑声、吹牛声,觥筹交错、起坐喧哗。她站在明亮和黑暗的交界处,竟然那么的欣慰和感动。记忆中家里这样热闹过的时候,就是哥哥的十八岁成人礼,和现在,简直一模一样。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好像,一切都还可以回头。
小队长一抹油乎乎的嘴,俨然已醉意微醺,“好啊!美人亲自来,我求也求不得啊!”咸猪手在她的腰际掠过,她忍住胃中的酸水,回眸一笑,就走进了厨房。
“君君……哥对不起你……”黑暗的角落里忽然出来一个人,是哥哥。因为喝得太多,他吐得一塌糊涂。
而脸上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酒。
“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不怨你。”她轻轻地用毛巾擦干了哥哥的脸。
他摇摇晃晃的,站了好久才站稳,突然爆发出一声低吼,“狗娘养的,老子杀了你给我爹娘报仇!”说完,拎着菜刀就要冲出去。
“哥!哥,你先冷静。”她不想搞出太大动静,怕惊动鬼子,那样的话,自己所有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了。
“他,他杀了咱爹娘,你甘心吗?啊?!”他嘴里的酒气呼呼直喷在她脸上,熏得她头晕。
“哥,我早就有安排,我会报仇,也能护住全村人。你……还要坚持一会儿,你先别出去,等平静了再去。”怕鬼子起疑,她不敢再拖延,扶着哥哥坐下后,她立刻跑去看柴火。
揭开锅盖,热气升腾。
水汽裹着梅子的酸味,直往脸上扑。
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她揉揉眼,很想趁此哭一场。
君君,你要坚强。
她洗了把脸,继续镇定地搅动锅里沸腾着的液体。怕太酸他们不喝,她特地多加了糖。
“哥,待会上桌后,这汤你可别多喝。”
“你……”哥哥惊讶地瞪大眼,眼里分明已经有了答案,“君君,你还年轻,不能……”
“我会有分寸的。”她知道喝时不能有顾忌,还是不忍心让哥哥担心,“不这样,我还能怎样?”
她笑得凄凉。
酸梅汤端上来时,已是深夜。
乡亲们已纷纷散去。
“你先尝一口。”小队长假惺惺地递过来,她则坦然地接过,仰头饮下。确定她没有异常以后,小队长便撒开了欢喝,一杯接一杯,还连连直夸:“美人大大的好,人好,汤也好!”
她笑吟吟地坐在他身边,陪他一杯一杯地喝。
刚入口时,还在害怕,还在迟疑。纵然胃里翻江倒海,头痛欲裂,但还是要保持微笑,连咬咬嘴唇都不能。
转眼酸梅汤就见底了,众人喝得人仰马翻,都趴在桌上不动弹了。
抬头看天,已经拂晓了。她强撑极尽虚脱的身体,站了起来,扯着屋檐下的油灯晃了三下。
这是她和游击队的暗号。
她在酸梅汤里下了药,虽药不致死,也能让人神经麻痹。现在的鬼子,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只是,为了不让鬼子起疑,她也喝了很多。究竟有多少,她很明白。
听见了院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昏暗的视线里,游击队员冲了进来。
她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好累啊,先睡一觉吧。
他站了起来,喜上眉梢。
“顾老弟,皖南片区的司令员今天请客,就在清源县的鸿福酒楼,怎么样,肯不肯赏光啊?”一位同僚满脸堆笑地走进来,递过一份请柬,“唉唉,不去直说,我也就是传信的,不能怼我啊。”
他对这种宴会向来都坚持“三不”原则,不过问,不参与,不随礼。抗战结束之前,一切形式的庆祝都荒唐可笑。
今时不同往日,一听到清源县,他动摇了。
“什么时候出发?”
留下那位同僚还楞在原地,以为耳朵出问题了。
“哎呀顾长官,稀客稀客,有失远迎了!来,您请入座!”
他不习惯应付这样的场面,更不懂如何和那些人客套,所以向来是沉默的。
但今天话却意外的多。
“顾长官啊,多亏了你的支援,我们才能歼灭那一百多号鬼子,完成了上级的任务。好家伙,他们身上的武器全是新配的,就凭咱们可对付不了”,邻座一个人忽然站起来,举起酒杯,“来来来,我先干为敬!”
他喝了点小酒,但还没糊涂,“一百多……是什么时候的事?”
“哎哟,贵人多忘事啊,就一个月前,您不是带着部队去了清源山那边吗?第二天鬼子就没了,除了您,谁还能这么厉害啊……”
“我当晚就紧急撤离了,没有看见鬼子。”他一时不动了。
“没有?那就是我记错啦,老糊涂了,喝酒喝酒……”
饭局还没结束。
闲得无聊,他站在酒楼的阳台吹风。
远山绵延,不知哪一座才是清源山。
万家灯火,不知哪一盏才是她的家。
他忽然想去一个地方。
“这位军爷,要……当东西?”掌柜的不敢怠慢,立马凑过来。
“不,我来换回我的东西,你记不记得,几个月前……”
“是那个扎麻花辫的姑娘和你一起来的吗?”
“是!是她!怎么,您认识?”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心怦怦直跳。
像是把手伸进糖果盒里的孩子,以为随便一抓,就是缤纷绚烂。
“这姑娘本来把勾玉赎了回去,过了好些阵子,又托人还回来了,还特意交代,要和一个簪子放在一起……”掌柜的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柜台上。
“……什么时候的事?”
他想知道更多,以确认是自己想错了。
“也就一个月前送来的勾玉。”
对上了,都对上了……
他选择不去相信,但是又没法欺骗自己。
“……多少钱卖给我?”没等对方开价,他掏出一张支票,飞快地签了名,“多谢您的保管。”
“唉,军爷,这使不得……”
不顾副官提醒今晚有会议,他开车直奔小庄村而去。
从上次到清源山一带,到现在从当铺出来,已过了一月。他才再次经过清源县。
特地绕远路去了小庄村。
路上他忍不住抽烟,一根接一根。
说是解愁,不如说是掩饰自己的害怕。
害怕所有的假设成真,害怕来不及看清,就要诀别。
车子在她家院外停了下来。
到处都没有她,却又到处都是她。她抚摸过的猫咪,她清理过的屋角,她收拾过的房间,她打理过的菜园。
一阵风吹来,已是秋意渐浓。
院子一侧的枇杷树沙沙作响,一片枯叶安然落在他脚边。
“老伯,请问,这家人去哪了?”副官见他久久失神,以为只是来见故人,就问了过路的老伯。
“那边的小树林里,一家子都在。”老伯叹口气,“头七都过了好久了,才来吗……”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慢慢蹲了下去。
“这家人是好人呐……”老伯走远了。
“说了是我欠你的,干嘛不要我的钱?干嘛偷偷收着我的勾玉,干嘛不留着银两早点嫁人,干嘛要……就这样走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呜咽。
“长官……要去上柱香吗?”副官看他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十分担心,又不敢劝他,只能紧跟在他后面。
他在她坟前怔了很久。
你这么胆小,看见刀口都会哭出来,怎么能一个人放倒了一百多号鬼子?
你这么大一个人,现在,就藏在这矮矮的土包下面吗?
我不信,我不信……
“你做到了……你是英雄……你们一家都是好样的,你……怎么不等到我赢的那一天啊……”他的胸腔里滔天巨浪翻涌,每一下撞击,都痛彻心扉,“如果那晚我没走,你就不会死了…… ”
以为不会掉下的泪水,此刻在他的双眼沸腾。
他单膝跪下,拨开落叶,拨开泥土,徒手在她坟前挖了一个小洞。又拿出了勾玉,颤抖着放进去,埋好。
“傻姑娘,勾玉送你了,你的簪子,我留着……”
眼泪坠落,一滴滴,湿了簪子。
仿佛一颗温热的火种,燃透了他身后的空气,伏在了他们的时光上。
他也不知,他对她的感情原来如此深。它将穿过岁月的长河,历久弥坚,像利刃,抵在了他的心上。
无法忘却,无法想念。
离别时不回头,是怕舍不得让你一个人走。
什么都明了,却又什么都不说,是怕在这动乱时局,我最终会连累你。
其实你一直很称我的心,却从未如我的意。
不过这样……也挺好。
傻姑娘,我的傻姑娘。
转眼已逝六十载春秋。
纵使文人墨客,才子佳人,任由血雨腥风,岁月峥嵘,皆付了这茶余饭后,一纸笑谈。
年轻时离你很近,只有半个中国大陆,迟暮了离你挺远,也就一道浅浅海湾。
“月又圆了……”他抚摸着那棵嫁接来的枇杷木,温柔地,含情地,像是在为心爱的女子理那一头青丝。
“那个人,她叫什么名字了?”老年痴呆以后,这是他最常问的问题。
“君君啦,刚给你说了,爷爷好健忘哦。”
“君君,君君……”
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
今已亭亭如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