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李峰时,他的身份已经从我的恋人,变成了我的病人。
那时还未到新世纪,普陀精神病院新建的住院部中还能闻到原址的那片空地上栽种的桂花气味。常说这是为病患创造舒适的医疗环境,用鸟语花香安抚病患的内心,实际上多少有些向外界展现和美假象的意味。那些疯狂与躁动的行为在甜腻得近乎粘稠的空气中不断放大,也被不断稀释,让人怀疑眼前所见的真实性。
唯独他的病房看上去与这香气合宜。不同于大多数人对于精神病患的偏见,有很多患者实际上非常安静,抑郁症患者就是其中一种,而李峰在这些安静的病患之中又显得安静得出奇。我不是驻院医生,每天只能在路过他的病房时透过门上的小窗看看他,偶尔会在下班后抽空远远地站到他的病房外,尽管我明知这样是危险的。每次见到他时,他都无一例外地坐在自己的床边,面向着那堵曾经被无数病患践踏得伤痕累累的白墙。那堵白墙现在已经粉刷得焕然如新,他把身子端正地摆放着,一动不动,盯着光打上去就像雾一样晕散开的白墙,沉默不语。尽管每次经过只是片刻,但我似乎可以想到他是如何在漫长的时间中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就像是一匹失眠的马。
我觉得他已经把我忘了,不论是真的把我忘了,还是在想起我时心中不再起什么波澜,他再次见到我时仍是这样一幅平静的姿态。尽管如此,我依然避免和他见面,并不是害怕与我的相见会把他引向另一种极端,也不是害怕这会加重他沉默中散发的忧伤。我觉得是我自己无法再次面对他,我对他曾经那双充满温情,看到我就像看到了全世界,如今却透出冰棱一般阴冷无芒目光的眼睛感到恐惧,那目光像是对我的责问,对我迟到的惩罚。我现在想要跟他说话了,我现在想要了解他离开我后的经历了,可是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让那双决意紧闭的唇张开了。
你的眼神为何总是涣散,你的双唇为何总是不开。
他接过我写给他的纸条,冲我浅浅地笑了笑,继而打开副驾驶的收纳柜,把它夹在了躺在里面的一本没有字的笔记本中,那个本子也是我送给他的,原本留给他写东西,现在他专门用它来夹我写给他的纸条。
“还得了吗,就把我送你的东西放这。”我有些赌气地说。
他握住方向盘,车窗开始在布满街灯甘泉街上滑行,“妳送我的东西,妳不希望我带在身边吗?”
“可要是别的乘客翻了怎么办?”
“那我就拒载。”
“说真的?”
“要说瞎话我下趟活就出车祸。”他全没有上海的哥说话的油滑腔调,偶尔开玩笑的口气也显得笨拙生涩。
“别瞎说!”我喝住他。
那时我还在普陀医院实习,经常因为一些突发情况被拖到很晚才下班,所以经常有医生说——下班之后别回头,回头就是急诊。可是为了留在这里,我不得不表现出自己的积极,留下来处理那些别的医生唯恐避之不及的棘手工作。但无论我下班多晚,他黄色的出租车顶灯总会准时出现在医院门前。而现在已是晚上十点,我可以停下一天的劳累,他却仍跟我说着他的下一趟活。我当然清楚他的眼神为何总是涣散,他的双唇为何总是不开,那是长期熬夜造成的导致的神经衰弱。
“别拉下一趟活了吧。”车停在了公寓楼下时,我跟他说。
他有些吃惊得看着我,“刚才就是开个玩笑,别当真啊?”
“要不你以后别来接我了,要不赶紧回去休息,你选一个吧。”我冷着脸。
他低着头,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我以为他生气了,没想到他抬起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
“行,我这就回去。”
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跑上楼去。以往,他总是要看着我窗口的灯亮起才肯开车离开,那天我没有开灯,一直在窗口望着他,过了很久。等我真的把灯打开时,他的车却迟迟没有发动,我放心了,他已经睡着了。我的身子却突然软下来,空荡荡的公寓用寂寥的回音告诉我,我是真的害怕会离开他了。
可是我必须离开他。
你的眼神为何总是涣散,你的双唇为何总是不开。
我眼望向草场的远端,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回答他,我和他之间就只剩下一种艰涩的沉默。
“怎么了,有心事吗,这可不像妳。”我知道他是擅长沉默的,也很少主动,很少会像这样说出自己的想法,因此身边的人常认为他没有什么主见,但实际上,他在心里早就对一切有了比常人更深的理解。我知道这样的人也是更容易被伤害,只是他的脆弱都被深沉掩盖着。
“李峰。”我说出他的名字时,心里颤了一下,这个名字好陌生。
“嗯。”
我转过头注视着他,他斧劈刀削一般坚毅的脸上却写满了温驯,但是我看不清这张脸,它给我带来的只是一种整体感觉,毋宁说是一种幻觉。
“没什么。”我摇摇头,“没什么。”手却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不会再继续追问下去,但是即使他不追问,有些话我还是要说,怎么能躲得过。
“要不我们去那看看。”说着,他向一边迈了两步,回过身来,手指向身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驯兽师正牵着几只盛装的大象从街道上走过,庞大的身躯落在地面上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项间的铃铛发出忠厚的闷响。
我转过身面对着他,此时我们两之间已经自然隔开了两步的距离,我用刚才那样的眼神望着他,他的动作僵滞,不知所措。
“我们分手吧。”我没想过自己在说出这句话时,是以他那样特有的平静。
他举起的手臂沮丧地落下了,手却不知该如何安放,大拇指在掌心焦虑地攥住。
“为什么?”他的语气,依然平静。
我别过头,依然望向那片草场,那队马匹正载着游客,向着刚才空无一物的草场尽头走过去。
“因为你是一匹马。”我有点像自言自语。
他笑出了声,可我不觉得他是被我逗乐的,“别这样开玩笑,就因为我像马一样成天在外奔波吗?”
“不是,”我的声音已经哽咽,像是在说着一种与他不同的语言,“因为你就是一匹马。”
他终于抑制不住了,抢过来双手按住我的肩,“妳说清楚,为什么?”
他原本模糊的脸渐渐在我模糊的泪眼中清晰,我能看到他圆睁的双眼不再涣散,他的鼻翼和嘴唇翕动。
“因为你就是一匹马。”
你的眼神不再涣散,你的双唇不再紧闭。
身后的骇人的寂静将我吵醒,醒来时已是午夜,围墙之外,这座不夜城的活力却应当刚刚苏醒。我原以为是自己正穿着医生的白大褂,在值班时抵不过困意睡去了,梦醒处却有一阵兽类的温热气味鼓入鼻翼。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钢铁栏杆背后,一个高大的黑影无声地挺立在那里,就像它平日一直做的那样,我不确定它是否已经入睡,或者像我一样做了一个身份互换的梦,我在它的梦里也许会变成一匹躁动的母马,和他在草场上并肩奔跑着。
我走到栅栏跟前,把脸贴到栅栏上,铁栏杆划过我的下巴,让我打了个寒颤。我看着它,这座城市中我唯一的朋友,我曾经无数次在它面前自言自语道,如果你是人就好了,可是我从没想过,当他真的在我的梦中以人形出现,并成为我的恋人时我会如此坦然。我到底不是精神医师,分析不出我移情的原因,但我知道这不应该持续下去,对我对它都没有好处。我害怕自己真的会孤独到爱上一匹马,也害怕它会忘记自己肆意飞跑的模样。
那个模样我是记得的,我的脑海中还留有多年前的画面。它应该是我脑海中的那副模样。
我打开栏门,走到它身旁。
“小峰,小峰。”我唤着它的名字,发现它一直醒着。
它斧劈刀削一般的脸尽管多了几分阴冷,但是依然写满了温顺。
“我带你走吧。”我卸下它的缰绳,拉起他的长鬃,它驯服地顺着我的牵引迈开脚步。
我牵着它,就像我在梦里牵着李峰,一道道围栏从我们身边穿过,里面关押着的动物都在熟睡,它也很善良地和缓了自己的脚步,使蹄铁不发出清脆的响声。只有夜猴好奇地挂在围栏上,打量着眼前的一人一马,也许在它们眼里,我们都只是某种受困的动物,有着被囚具压抑的兽性。
“到了,从这儿你就能出去了。”我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毛刷,最后一次为它梳理毛发,捋顺它散乱在额前的长鬃。
“走吧。”我拍拍它的脖子,它下意识地往前踏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快滚!”我想冲它喊,已经失了声,手里的刷子便朝它扔过去。
它走了,这次没有再回头,消失在夜色中。
其实我并不知道它最后有没有回头,但我知道自己转身离开时没有回头。我躺在床上,一侧身,眼泪就流出来,这眼泪似乎没什么来由。我只是想到,今夜,一匹马出现在了上海繁华的街头,车流人流从它的身边经过,却都不在意它,看到霓虹闪烁它也许会目眩神迷,看到高大的混凝土它也许会惊惧,它会失声地嘶鸣,它会高高得抬起前腿,却不知道该像哪奔去。我想,它一定像我一样害怕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