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是个骗局,祖母也是,他们通常要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逗逗子孙,摸摸猫狗——人们都这么写。而我不相信小说家,对散文家也将信将疑。
我想写祖父的父亲,我该叫他曾祖父,或者太爷爷?管他呢,反正他死了,叫什么都听不到了。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会死,因为将来我也会死。
他死的时候,我还天真烂漫,不知道该如何悲伤。我不明白,曾祖父为什么在稻子最饱胀的时候死了。以前的很多个秋天,曾祖父都在地里一心一意地割他的稻子。弯下腰的时候,他的头低垂,脸颊的皱纹通红,这看上去和地里最饱胀的一株稻子没什么分别。亚麻色的秋天来去匆匆,我小学毕业时,他的腰佝偻的厉害,为此不得不拄着一根笔直的竹竿,它的笔直胜过了路口新修的直通大道。曾祖父拄着那根笔直对麻雀怒斥不已,稻子又在摇头晃脑了。就这样,在小学孩童通往中学青春的路上,我在稻子地里为曾祖父四面八方地跑。他指东,我就朝东;他指西时,我就朝西。
历史说,西方有列强,船坚炮利,杀人如麻。某次课上,我们班上的男生都在咒骂慈禧太后,我们骂她卖国贼,骂她老妖婆,这差不多用尽了我们知道的所有脏话。那个温和的女老师被我们吓到了。老师大概从未见过一群小孩子会对一个死掉的老太婆如此愤恨。班上的女生则对比无动于衷,她们都知道我们只不过是像群猴子,骂完以后就会四散开去,翻墙的照样翻墙,打架的照样打架,重要的是该背的历史还是照样得背。
曾祖父被埋在了他的稻子地里,土堆得高高的,长了些茂密的草。据说,祖母曾看到一条黑色的大蛇从坟尾爬出爬进,然后害了场大病。从此,她再也不去那片地里,连稻子也一起放弃了。对此,我打心眼里觉得是个骗局,祖母什么也不想骗到,她只是骗过了自己,把玄奥的命运归咎在曾祖父身上——命中注定她要生一场大病。祖母逢人便说这件奇事。自从没了稻子,每年秋天,那片地里麻雀也少了。麻雀越来越少,神秘越来越多,草木就这样枯荣若干次。
那片稻子地的神秘从曾祖母也埋在那里开始消减。因为它再次变得生机勃勃,吸引了包括在内麻雀的其他鸟,这当然和那两块墓地没有关系。陆陆续续见到了更多的蛇,但谁也没有生病。正午太阳生机勃勃,让我想到“东风摇百草”;傍晚时太阳温和,则是“草薰风暖摇征辔”。这两句诗词是在大学之后才让我发现的,我觉得差不多是对这片地最好的注解了。另外,我也给自己“指西朝北”找到了一个最好的注解——北方有佳人。
母亲肯定不比我爱曾祖父,因为她最爱我。在我们那片高原上,如果人不是过早死掉,都要获得一次葬礼,这和贫富、封建或者孝敬毫无关系。葬礼是死亡应得的东西,就是这么简单。曾祖父还差一点年岁就长命百岁了,真正的一百岁。一百岁是活着最盛大的一个瞬间,充满了庆祝意味,不过他好像并不是特别关心,所以他死了。一直以来,我就是理解曾祖父的去世的。
自从听遍了曾祖父所有关于狐妖的故事后,我就很少进他的院子里。他的院子里有两棵树,都是松柏,中间系一根尼龙绳。天气晴好,他的老太婆,我的曾祖母就会把被子拿出,铺开。如果没有什么事,曾祖父和曾祖母就一起看着被子,一直等到它变得蓬松为止。他们紧张又从容地盯着被子,我差点以为那被子里藏着狐妖之类的东西。为什么不是猫妖呢?因为曾祖父的院子里除了家禽,没有猫狗这一类的动物。曾祖父很了不起也很精明,他一直没有老到糊涂。他了不起地独自养活着自己和他的老太婆,他精明地计算着自己在秋天时的稻子,匀不出一点来养活一只猫或一条狗。听说人越老越不想理这个世界,人们会慢慢把自己多余的藤蔓枝条都砍掉,然后等着枯死,如同千年一遇的日全食,如同一个瞬间掉进了历史里。
再理会它的死活”
可不就是这样吗?不过我连一滴眼泪也没掉,那时候我太小了,领会不到悲伤。其实对于曾祖父的死,的确是应该高兴的,耄耋之年,无疾而终,多么幸福的死亡。母亲这样告诉我。
丧礼太过盛大,以至烧光了曾祖父劈开的桑树枯柴。曾祖父把它们堆叠得整整齐齐。人们都说,曾祖父是有备而去的,在刚好烧光最后一块桑树的时候,曾祖父的黑色棺木就被七八个人抬出了他的院子。母亲被叫到厨房帮忙,上百人的吃喝让整个厨房忙得团团转。后来母亲说,那些布满年轮的柴块帮了大忙,它们仿佛一块铁,久烧不尽。火焰在锅底乱窜,却并未烫伤一个人的手。这使我想起祖母说的那条蛇的事。通红的火光倒是差点烧光了我身体里的生机。高烧还是来到了,母亲认定这是因为曾祖父而不是布满年轮的桑树枯柴。她在我的衣袋里塞了满满的一大把麻椒。她说,这可以让曾祖父不再逗我玩,母亲真的最爱我。
最后一次打开棺木,是为了曾祖父的至亲。棺木旁围了一群人,我也围上去了。遵照母亲的要求,我没有看曾祖父的脸。那年秋天他怒斥麻雀时太生气了,胡子抖动,眼睛浑圆。就是这个时候,他黑白的眼睛里终于装进了麦子的金黄和我的天蓝,清晰无比,确定无疑。曾祖父的这张脸已经永远留在了记忆里。看到曾祖父蓝色布鞋时仿佛看到了他留给我的遗产,我全身至少一半出自于他。曾祖父即便是在棺木里躺了三天,或者是埋进土里,他也不会再腐化了。棺木里的他是一块桑树柴,不用看也知道。
盖棺的那个瞬间,我穿着白色的球鞋回忆起听到他死讯时候的情景。老师带领我们上顶楼看千年一遇的日全食。日全食时天并不会完全黑,只是像蓝墨水染过。蘸点墨汁涂在玻璃上,就可以看到这一千年里生机勃勃的太阳是如何被黑暗吃掉的。在整个太阳最后一丝光亮被吃掉的一秒里,我想我的曾祖父就死去了。太阳死去了一秒钟,而我的曾祖父就像死了一千年一样。
那一秒它太过短暂,让人恍惚,它和盖棺时一样让人恍惚,让人鬼使神差地丢掉了一整个衣袋的麻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