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轻的剧作家司托利走入晨风吹拂着的埃狄尔理斯特时,他的记事本上一片空白。
“但是当我离开时,它们就会被记满故事。”他心想。
“这里像我游历过的所有城市一样繁华、破落、美丽、肮脏,有阳光与历史书记员可以纵情舞蹈的宽阔,也有寄生虫与心理变态者赖以滋生的阴暗。有包容一切的无神论式狂热,也有排斥一切的性无能式歇斯底里。”他心想“故事,我看见这里遍地是故事。”
可是,埃狄尔理斯特却让他失望了,假如他没有在决意离开的最后一天遇到果戈里,他的笔记本必定会像老人在旁观者酒吧寻到他时他手中的酒杯一样空空如也。
“你好,失落的年轻人,听说你是个剧作家。”老人亲切地问候他。
“老人,我的确是一名剧作家,可惜的是我不能把你热爱的埃狄尔理斯特写进剧本了,这里没有故事,我得到下一个城市继续寻找。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此刻正经历着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无力,自觉不合宜地服用酒精一定使他的神智混乱,实际上他很清醒。
“我当然明白,年轻人,你们四处游历搜集散落在各个城邦的故事,然后以他们为原型写成剧本,卖给已经把无聊的英雄事迹排演了半年的剧院以换取足够下一次旅行的费用。实不相瞒,年轻人,我更愿意把你们称呼为‘故事搬运工’而非‘剧作家’。”老人说。
“老人,何必这样刻薄,这样说对您有什么好处?”
“我这样说意不在讽刺某个年轻人,剧作家,毕竟我也曾是你,我也曾遍历泛大陆,像拯救流落民间的公主重回王位一样寻找着值得被搬上舞台的故事。”
“老人,这么说您也是一名剧作家。”
“没错,”老人意味深长地笑道,”而且——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
司托利难掩激动:“老人,您是索福克勒斯还是欧里庇德斯,或者是埃斯库罗斯?老人,请告诉我您的名字。”
“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老人做了长时间的酝酿,仿佛他的名字是一句咒语一样在道出时要十分谨慎。
“果戈里老人,据我所知这不像是埃狄尔理斯特的传统名字,可能您的母亲或者祖母来自斯塔瑞奈特或者月氏,我的意思是……恕我直言,老人,我并没有听说过您的声名。”司托利失望,老人却笑起来。
“您刚才说的那几位确实都是很著名的剧作家,单纯的年轻人,但是你要知道,美名的拥有者必定拥有着能够与其名声匹配的能力,不论这样的能力应归于创造还是收买舆论,但这一结论的反面却是十足的谬误,即是说能力的拥有者不见得能够享受美名的光荣。”
“果戈里老人,这么说您属于后者。
”
“自然,诚实的年轻人,不过关于我的知识在你这样一位年轻剧作家的大脑里缺失并不能完全归咎于你,毕竟在埃狄尔理斯特大剧院的巅峰时期——你要知道,在埃狄尔理斯特,公共娱乐场所只有剧院和妓院——几乎所有的埃狄尔理斯特人和路过的外城人每周都来争相观看我所作的剧——不像现在,剧院几乎成了为嫖客们助兴的妓院附属机构——不出意料的话,在我就任剧院的首席编剧时你的父亲尚未学会手淫,你的母亲也尚没有自慰的需求。”
“果戈里老人,您这样说有辱我的父母,但是我宁愿相信这是您对我不了解您的名声而做出的报复,并非不切实际的吹嘘。我原谅您,老人,请您也原谅我,跟我讲讲您的故事吧。”
“当然啦,真诚的年轻人,不然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呢,我预感到你有能力帮助我重建在艺术史上的名望——我的预感一向很准,你会知道的。但是我真正想告诉你的不是我的故事,我的故事作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值一提,但是它足以反映出这个世界的真谛。”如果有人向我说出这样的话,我一定会认为他疯了,“年轻的年轻人,如果你现在去到埃狄尔理斯特大剧院,依然能够在某个角落里找到我当年用来创作的工具。诸天诸神明,那些杂种本应把它们用镶金边的水晶盒子装起来陈列在大厅里。”
“那是些什么?”司托利问,忘记了遵循埃狄尔理斯特的传统,在与长辈的对话开头加上称谓。尽管在埃狄尔理斯特生长的所有孩子都厌恶这一传统,但都在成年后不遗余力地要求晚辈遵守。
“那些是什么并不重要,浅薄的年轻人,重要的是我用它们进行故事创作,不再单一地依靠纸和笔。这是我在长期艰苦的民间采风后想到的方法,刚开始的做法很简单,把故事元素拆解,制作出六种卡片,上面的信息包括人物、时间、地点、类型、道具以及各种惯用桥段,分别装入六个盒子中依次随即抽取以决定故事各组成要素。另外还设置了一个辅助要素——数字,每抽取一种要素之前都要抽取数字以确定各要素的数量,最后把抽中的要素串联起来作为骨骼,附上能使其稳定连接肌肉和筋腱。假如抽到的是纺织女工、秋末、海边、惊悚、铁锅、经典的王子复仇故事桥段,那我就可以组织出……让我想一想,我老了……有了……算了,还是不举例子了,想必聪明的年轻人会明白。后来我对这一方法进行了略微的改进,只保留了数字卡片,其余元素只需要列入表格与编号对应,静候数字的组合差遣,这样更加方便,也扩展了容量。你或许会认为这样做并不会让创作变得更容易,刚开始时的确如此,不同的要素之间非但没能互相佐证,反而互为障碍,就像用一堆不规则的积木搭建模型,不同的形状之间不能互相嵌合,只好一味向高处堆砌,无法稳固。但是,困惑的年轻人,堕马者并没有资格把原因归结于马匹,尽管你我都游历了世界的大部分角落,但我们的视野仍旧太过狭隘,我们都习惯性的无视了一个真理——神明是用同一块泥土塑造了世间万物,事物间存在着无法用逻辑分辨的普遍联系。而正是这样独特的创作方式让我重新获得了这一奇妙经验,它帮助我——更准确地说,是逼迫我——发现了从我们狭隘的叙事思维中逃逸的联系,而联系,被神遗忘的孩子,不正是这个世界中的故事存在的指纹吗?一旦你学会了寻找联系,你创作出的故事将前所未有,人们只对前所未有的故事感到惊叹。”
“果戈里老人,希望我这样说不会让您生气,据您所说您用抽签的方式决定故事链条上的环节,然后,将他们拼凑(原谅我使用这个词)在一起,这似乎已经在很大程度上驱逐了人的意志,我不确定这是否能够称得上‘创作’。”司托利试图说得谨慎。
“好好想想吧,年轻人,人们总是能看到别人背后的污点,却看不到自己背后的污点。你正要从埃狄尔理斯特的胡言乱语酒鬼和夸大其词的妇女口中得到的所谓素材不正是许多巧合拼凑的片段吗?你不是正要用它们拼凑出一个更支离破碎的故事吗?你认为你的意志在其中起了除粘合剂以外的更实质性的作用吗?我这样说并不是针对你,无知的年轻人,实际上所有自鸣得意的创作者自认为富于人工之精妙与创造力之神奇的艺术作品——文学、绘画、雕塑、音乐、戏剧——都不过是对前人作品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肢解、扭曲、化用、重组,追根溯源,这些全部来自于对世界拙劣而不安分地模仿,真正的创作者只有这个无时不刻不在用偶然性与普遍联系编织着神话的我们生活着与没有生活着的世界。这正是艺术的本质啊!”
司托利似乎倾向于认同,但不知道原因。
“当理解了这一点之后我才真正学会了创作,或者说,学会了让世界代替我创作,我只作他的书记官。
“我在之前方法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改良,原有的元素之下分化出更多细节。比如,当我选中的人物是一个纺织工时,便需要在人物下设的性别、年龄、性格、体貌、爱好、成长经历等诸多元素中随机抽取,确定她的形象。假如故事中出现一个怪物,便可以把世间所有生物的器官——眼、爪、鳍、角、翅、鳞、刺——和特异能力——喷火、潜水、飞翔、射毒、遁地——作为抽签的选项。如果你真的像这样做过,就能体会到把这些要素划分得越细致,创作就更加容易,故事也往往更出人意料。甚至为了满足某些渴望在娱乐的同时享受思想优越感的高级观众的喜好,我制作了一本‘思想附着手册’,里面归纳出各种类型和情节的故事可以对应表达的思想,而更简单的方法是,将弑父归结于人性的扭曲与道德的沦丧,将还魂索命归结于人性的扭曲与道德的沦丧,将一切都归结于人性的扭曲与道德的沦丧。
“这样做不但增加了故事形成的偶然性与普遍联系,而且极大程度上加快了创作速度。这或许让你难以想象,呆板的年轻人,在我创作的巅峰时期,也是埃狄尔理斯特大剧院的巅峰时期,剧目更新的频率是一周一部,一天演出四场,场场爆满,我们甚至可以在一月之内满足观众对于悲剧、喜剧、悲喜剧、正剧的所有需求,戏剧一度成为除燃油贸易以外的埃狄尔理斯特第二大资本流入渠道。”
“果戈里老人,如果您所说的属实,那的确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可怜的年轻人,是什么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如果听到这里你就说‘不可思议’,那么我接下来陈述的事必定会让你这样一个以文字为生的年轻人面临词穷的尴尬。”
“老人,我准备好了,请继续。”
“那件事并不是我发现的,我不可能发现,毕竟那段时间里我完全被创作的快感占据了,根本不在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必在乎——我的工作室里已经包含了全世界。这件事先是在剧院的底层职工中流传,然后演员们也开始耳闻,最后得知传闻的是剧院领导,也就是他们告诉了我。”
“那是什么?”
“预言!他们发现了我写的剧本中包含了对现实世界的预言,那些我用偶然性编织起来的故事在开演后不久都在现实中发生了!是的,初次听说这件事时我的表情与你现在的表情一样,我万没想到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但后来我意识到,既然这些故事是我作为使者邀请‘世界’书写的,‘世界’又能将什么写入故事——只有它自己!它在故事中给了它忠诚的仆人回应,它在向我诉说自己隐藏的秘密。”
“不,不,果戈里老人,我不能同意”,司托利有些激动“您要知道,您的故事完全产生于偶然,假如真的如您所说,您所做的卡片几乎包含了世界上所有可以被语言终结的概念,那么只要您选择的次数足够多,它们所构成的故事与现实耦合的几率就会足够大。何况您所作的剧本面对着如此众多的观众,一周一部,一日四场,观众身边发生与您剧本中的故事相似事件的概率就变得更大。这里面甚至还没有考虑那些因不愿忍受无聊生活才观看话剧以幻想不同生活经历的精神羸弱者对现实的扭曲与对剧本的迎合。”
“哼哼,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真理就摆在你们面前,可你们就是视而不见。不过我倒是希望他们也会像你这样想,你的解释相当理智,只不过是受了蒙蔽的狭隘的理智。如果他们也能像你这样理解,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也不至于被从世界上最伟大的剧作家的名录中抹去。”
“他们做了什么?”
“你应当在开头加上‘伟大的剧作家果戈里’,粗鲁的年轻人,像他们对待我一样粗鲁。他们甚至都没有提前通知我就把我从剧院开除,理由是使用赫尔墨斯邪教的神秘巫术。本可以相安无事的,偶然,仅仅是因为偶然,几个人的死亡在我的剧本里得到了预言,他们因此对我施加了险恶的怀疑与诽谤。”老人无法继续陈述,埋头痛哭。
“果戈里老人,对不起,您刚才说了个好故事。”
说罢,司托利偷偷跑出了酒馆,他想去剧院看看是否真的有疯老头果戈里所说的卡片和编码表,但转念一想——他刚才所说的一切或许正是他用偶然性编造出的故事,于是连夜赶去了下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