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波克拉底属于走出象牙塔次数较多的那部分学士。他主研医药学,时常要外出看望病人,更准确地说是去看望病人所患的病症。
因此他绝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去看望那个“患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病症”的普罗泽纳,他在一年前开始逐渐失去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这些感觉像寺院的红墙一样日日被雨水冲淡,最后露出灰白的底色,而发生这些变化的原因正是普罗泽纳自己正逐渐透明。对此,希波克拉底无法作出解释,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了普罗泽纳的变化,他甚至会认为整个事件不过是被无知的口舌加工过的流言。
起初,普罗泽纳对自己的情况感到相当绝望,他不理解为什么诸天诸神明偏偏把这样的病症降到自己,而不是别人身上。
“请问您的名字?”希波克拉底大声地冲着普罗泽纳的耳边喊。
“普罗泽纳,学士,您明明知道的。”普罗泽纳也同样大声的回答,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就误以为别人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是的,先生,我只是在确认您的意识是否仍然清醒?”
“哦,这很难说,学士,我觉得自己从未这样清醒,又感觉世界从未如此混沌。”
他对希波克拉底说出了自己的怀疑:“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希波克拉底学士,如果您上次造访的时候这样问我,我一定会说这个世界是在我变得透明之前看到、听到、感受到的那样,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我想,从前我这样认为是因为陷入了这样的逻辑——人们把对这个世界的共同认识整理出来定义这个世界,界定一朵花的颜色,界定一只鸟的叫声,界定草坪的触感,不能靠一人之言,而是靠大多数人的共同认识,因此如果得到与大多数人相违背的认识就会被认为是不正常。但是我们如何确认那大部分人所见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呢?”
“不要再使用这个词汇了,学士,您所说的‘正常人’只是具有共同认识的大部分人,他们或者说你们,不一定‘正常’,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这要怎么证明?先生。”
“为了避免嫌疑,先生,我就不拿自己举例了。但是我想您应该知道患色盲症的人无法像大部分人那样区分颜色。”
“恕我纠正,先生,是部分颜色。”
“是的,学士,如您所说。但是如果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患有色盲症,只有极少部分人的视觉正常,那人们会怎么定义呢?人们会说那些视觉正常的人是色盲,因为他们所看到的与大部分人给出的共同定义不同。”
“那依您看,普罗泽纳先生,谁看到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希望您不会吃惊,学士,我认为没有人看得见真实,或者即使我们看见了真实也无法意识到,因为我们只能感受到自己所感受到的世界,也就是说除了我们自己感受到的世界之外并不存在可与参照的标准,那么对于每个个人来说,自己所感受到的世界又都是真实的世界。”他感叹道,“正如您所说,希波克拉底学士,神明的游戏啊,凡人没有资格明白。”
“这简直荒谬,先生,我想我有办法证明,请给我十天时间,我会向您证明。”然而,他并不知道应该证明什么。
十天之后,希波克拉底按照约定再次拜访普罗泽纳。这次,他并不是来拜访普罗泽纳的病症,而是为了拜访普罗泽纳的观点。
“您好,普罗泽纳先生,上次见面之后我翻阅了象牙塔大量的藏书,我想我已经具备了足够的证据来推翻您的观点。”希波克拉底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因为他差点没找到普罗泽纳的耳朵。
“您用不着为我如此费力,希波克拉底学士。”
“当然不是为您,先生,是为了真理。”
“那就好,学士,我主动收回上次所说的荒唐言论。”
“是吗,先生,您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是的,学士,这就是病人的好处了,拥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也感谢我的病症让我摆脱了一切感官的纠缠,能够更专注地去探寻不受约束的纯粹真理。”
这话让希波克拉底不高兴,因为在他们——象牙塔学士——看来,探寻真理是象牙塔学士专有的职责,其余所有人有关真理的一切言论都是玷污。
“我记得上次我对您说,学士,没有人能感受到真实的世界,每个人感受到的世界对于自己来说又都是真实的,但是我当时没有想到,作为感受对象的那个‘真实’可能并不存在,它可能只是一种幻觉。”
“恕我直言,普罗泽纳先生,我现在严重怀疑您的思维正受到病症的侵害。”
“这是什么话,学士,思维本身不就是透明的吗?为什么偏偏只让我变得透明?为什么偏偏只让我失去对这个世界的感受能力?您没看出来吗,这不是神明的游戏啊,这是神明的指引。他们指引我意识到我周围的整个世界都不是真实的,都是空的,都只是我的想象,真正存在的只有我自己。”
“这简直可笑,普罗泽纳,我现在就站在这里反对你的荒唐言论,难道我也只是你的想象。”
“您应该知道什么是梦吧,学士,梦里的人事都是做梦者的想象,但是他们又各有自己的行为意识与发展规则,并不按照梦境里的那个自己所想的发展。同样的,你来自我的想象,整个世界都来自我的想象,只是在我想象中的自己之前并没有意识到。”
“这很容易证伪,如果你死了——据我看来,你的时日无多——这个世界并不会随着你的死亡而消失,它依然存在,那它又怎么会是你的想象?”
“真的是这样吗,学士,在我看来由于你来自于我的想象,你所说的‘这个世界在我死后仍然存在’自然也来自于我的想象。但事实是,我所想象的这个世界正在逐渐消失,这对于我来说是确定无疑的,因为我无法感受它,即使你对我说出了你对这个世界的感受,你自以为真实的感受,我也无法感受到你所感受的,所以它只是你在我的想象中的想象。”
“你死了,我没有消失,这个世界没有消失,那么这个世界不是你的想象。”他对着那具看不见的尸体说,“但我该怎么证明它不是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