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埃狄尔理斯特——透明人
作者: 李峰   日期: 2018-04-26 21:53    点击数:

  希波克拉底属于走出象牙塔次数较多的那部分学士。他主研医药学,时常要外出看望病人,更准确地说是去看望病人所患的病症。

  因此他绝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去看望那个“患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病症”的普罗泽纳,他在一年前开始逐渐失去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这些感觉像寺院的红墙一样日日被雨水冲淡,最后露出灰白的底色,而发生这些变化的原因正是普罗泽纳自己正逐渐透明。对此,希波克拉底无法作出解释,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了普罗泽纳的变化,他甚至会认为整个事件不过是被无知的口舌加工过的流言。


  起初,普罗泽纳对自己的情况感到相当绝望,他不理解为什么诸天诸神明偏偏把这样的病症降到自己,而不是别人身上。

 
  “这样的抱怨可无益于您的健康,普罗泽纳先生,”希波克拉底安慰道,“况且这样的抱怨极容易推而广之,无穷无尽地追问下去。您可以问为什么我拥有这样一个曾经显赫如今没落的姓氏,为什么我的相貌如此普通,为什么我生活在出产污浊燃油埃狄尔理斯特而不是出产美丽宝石的斯塔利莱特,再继续引申下去就是——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的恰好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这尊躯壳里装的是我的灵魂,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个与我无关的世界上。如果您愿意,我的朋友,把这当成是神明游戏吧,凡人是没有资格明白的。”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有些伤心,他本应站到那通天的象牙塔的最高层。
 
  数日之后,希波克拉底再次来到了普罗泽纳家中,此时,家人在给普罗泽纳喂饭时已经难以分清米粥的汤汁和他的嘴唇。希波克拉底像往常一样给普罗泽纳抽血,做身体检查,情况并不乐观。

  “请问您的名字?”希波克拉底大声地冲着普罗泽纳的耳边喊。

  “普罗泽纳,学士,您明明知道的。”普罗泽纳也同样大声的回答,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就误以为别人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是的,先生,我只是在确认您的意识是否仍然清醒?”

  “哦,这很难说,学士,我觉得自己从未这样清醒,又感觉世界从未如此混沌。”

  他对希波克拉底说出了自己的怀疑:“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希波克拉底学士,如果您上次造访的时候这样问我,我一定会说这个世界是在我变得透明之前看到、听到、感受到的那样,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我想,从前我这样认为是因为陷入了这样的逻辑——人们把对这个世界的共同认识整理出来定义这个世界,界定一朵花的颜色,界定一只鸟的叫声,界定草坪的触感,不能靠一人之言,而是靠大多数人的共同认识,因此如果得到与大多数人相违背的认识就会被认为是不正常。但是我们如何确认那大部分人所见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呢?”

 
  “这显而易见,先生,如果不是正常人所见的那样,那该是什么样?”

  “不要再使用这个词汇了,学士,您所说的‘正常人’只是具有共同认识的大部分人,他们或者说你们,不一定‘正常’,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这要怎么证明?先生。”

  “为了避免嫌疑,先生,我就不拿自己举例了。但是我想您应该知道患色盲症的人无法像大部分人那样区分颜色。”

  “恕我纠正,先生,是部分颜色。”

  “是的,学士,如您所说。但是如果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患有色盲症,只有极少部分人的视觉正常,那人们会怎么定义呢?人们会说那些视觉正常的人是色盲,因为他们所看到的与大部分人给出的共同定义不同。”

  “那依您看,普罗泽纳先生,谁看到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希望您不会吃惊,学士,我认为没有人看得见真实,或者即使我们看见了真实也无法意识到,因为我们只能感受到自己所感受到的世界,也就是说除了我们自己感受到的世界之外并不存在可与参照的标准,那么对于每个个人来说,自己所感受到的世界又都是真实的世界。”他感叹道,“正如您所说,希波克拉底学士,神明的游戏啊,凡人没有资格明白。”

  “这简直荒谬,先生,我想我有办法证明,请给我十天时间,我会向您证明。”然而,他并不知道应该证明什么。

  十天之后,希波克拉底按照约定再次拜访普罗泽纳。这次,他并不是来拜访普罗泽纳的病症,而是为了拜访普罗泽纳的观点。

  “您好,普罗泽纳先生,上次见面之后我翻阅了象牙塔大量的藏书,我想我已经具备了足够的证据来推翻您的观点。”希波克拉底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因为他差点没找到普罗泽纳的耳朵。

  “您用不着为我如此费力,希波克拉底学士。”

  “当然不是为您,先生,是为了真理。”

  “那就好,学士,我主动收回上次所说的荒唐言论。”

  “是吗,先生,您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是的,学士,这就是病人的好处了,拥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也感谢我的病症让我摆脱了一切感官的纠缠,能够更专注地去探寻不受约束的纯粹真理。”

  这话让希波克拉底不高兴,因为在他们——象牙塔学士——看来,探寻真理是象牙塔学士专有的职责,其余所有人有关真理的一切言论都是玷污。

  “我记得上次我对您说,学士,没有人能感受到真实的世界,每个人感受到的世界对于自己来说又都是真实的,但是我当时没有想到,作为感受对象的那个‘真实’可能并不存在,它可能只是一种幻觉。”

  “恕我直言,普罗泽纳先生,我现在严重怀疑您的思维正受到病症的侵害。”

  “这是什么话,学士,思维本身不就是透明的吗?为什么偏偏只让我变得透明?为什么偏偏只让我失去对这个世界的感受能力?您没看出来吗,这不是神明的游戏啊,这是神明的指引。他们指引我意识到我周围的整个世界都不是真实的,都是空的,都只是我的想象,真正存在的只有我自己。”

  “这简直可笑,普罗泽纳,我现在就站在这里反对你的荒唐言论,难道我也只是你的想象。”

  “您应该知道什么是梦吧,学士,梦里的人事都是做梦者的想象,但是他们又各有自己的行为意识与发展规则,并不按照梦境里的那个自己所想的发展。同样的,你来自我的想象,整个世界都来自我的想象,只是在我想象中的自己之前并没有意识到。”

  “这很容易证伪,如果你死了——据我看来,你的时日无多——这个世界并不会随着你的死亡而消失,它依然存在,那它又怎么会是你的想象?”

  “真的是这样吗,学士,在我看来由于你来自于我的想象,你所说的‘这个世界在我死后仍然存在’自然也来自于我的想象。但事实是,我所想象的这个世界正在逐渐消失,这对于我来说是确定无疑的,因为我无法感受它,即使你对我说出了你对这个世界的感受,你自以为真实的感受,我也无法感受到你所感受的,所以它只是你在我的想象中的想象。”


 
  至此,希波克拉底无法反驳,也无法向普罗泽纳证明什么,有一瞬间他想:如果把普罗泽纳的病治好了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想了?但是转念,他意识到即使把他治好了,让他重新拥有和正常人——也就是绝大多数人——一样的感受,他也无法借由体验其他人的感受确认其他人拥有各自真实的意识,所以仍然不妨碍他认为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一切都来自于他的想象。
 
  于是他从自己的皮箱里取出了手术刀,划开了普罗泽纳的气管。像空气一样透明的血液顺着刀口流出,普罗泽纳死了。

  “你死了,我没有消失,这个世界没有消失,那么这个世界不是你的想象。”他对着那具看不见的尸体说,“但我该怎么证明它不是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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