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邂逅东坡,起自浣溪沙。当时年幼,不懂迟暮之年的诗人整日笼罩在何种的情绪之下,更不谙左迁贬谪的痛楚,只知一句“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溪水尚能西”在整日朗诵的呜咽之语中,已是独树一帜、豪气万分。
我于东坡的情,缘起《江城子》。从前只知道东坡旷达,总能于混沌之中寻觅希望。读完这绵绵情意、绻绻追思,才知他亦是情深意长。
锦帽貂裘,牵黄擎苍,千骑卷尘,老来轻狂。如此东坡,已是魅力十足。然而真正让我迷上东坡的,却是他的缱绻情诗。
人人道东坡多情,我却只觉他情多,却不多情。
因唤鱼池缔结姻缘,王弗初嫁于东坡时,年方二八。王弗幼承庭训,颇通诗书;性情敏而静,实乃贤妻。相较于恩爱缱绻,两人大抵是敬重居多。老来都如此轻狂的东坡,少时又怎会沉静谨慎。他不拘小节,总因只言片语得罪他人,而王弗则立于屏风后,将丈夫的不慎之处一一记下再婉言道来。少时的东坡,对这样的贤妻,大概是很难爱起来的。直至生死离别,方知情深义重。
十年离别,时间愈久,相思却愈重。过往没能珍惜的相处时光,在岁月沉淀出的都是悔恨。恨不得长守,恨不得跪守坟冢之前话语家常。如此贤妻,即使在东坡潦倒之际,也定是暖心的棉衾。相遇时,东坡未及弱冠,而今已是鬓发斑白。即使梦中相见,王弗大概已不识得东坡。然而远远观望,美人临窗梳妆,双眉如黛,唇瓣如桃,这已是一种慰藉。怕只怕,再不入梦。
许多人道,东坡于王弗,敬重更甚、感谢更重。然而区区感恩敬重,又如何会让他断肠?年少时未曾珍惜,而今方觉爱怜,无法传达的情意、无处诉说的悔恨,才真真让他断了情肠。
作《江城子》之时,东坡已娶闰之六年有余。古人续弦是常有之事,纳妾亦是如此。而东坡在与王弗相伴之时,却从未纳妾;至于续弦,也是亡妻后数年之举。
王闰之对东坡的钦慕使得她执着守在东坡身边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间,东坡屡遭贬斥,其中包括“乌台诗案”,闰之一直在身侧相伴。两人共食野菜、赤脚耕田。无人知晓,初初接受闰之的东坡,是因为她与王弗的几分相像还是因为其他,然而面对二十五年风雨相伴的糟糠之妻,东坡又怎会完全不为之动容?闰之在东坡的诗词中出现的甚少,我曾一直以为,闰之于东坡,不过尔尔。然而细思之,即使穷困潦倒,东坡依然自得、自乐,大致是有闰之的功劳。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东坡的诗词里,提及闰之的仍有不少。或许也是因为有王弗的先例,东坡待这位妻子更加珍惜,而相伴时间也甚长,因而悔恨更少,诗词里不会包含血泪,爱意不会十分汹涌。然她的存在,却是涓涓细水,长流不绝。东坡最终选择与闰之合葬,不是王弗、不是朝云,而是闰之。闰之,大抵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东坡谈不上多情,他从未辜负过三人,反而待他们以真心、以深情。东坡对于情,慎之又慎、深之又深。东坡曾遇一仰慕他的女子,名为温超超,却因两情实难相悦不愿辜负而离去。数年后故地重游,温超超已逝,葬于沙地,遂作《卜算子》,长叹:“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即使萍水相逢,东坡也为之伤怀。东坡重情,却不多情,从不愿意辜负任何一位女子,豪情万丈,却也柔肠。
东坡于我,不是渊博学士,而是像你我这般情丝万千、藏之还叹之的普通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