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0年的初夏。
他读大二。
家庭条件甚是优渥,高中毕业后,他全面放松了自己,身边集了一群纨绔子弟,成天不是泡酒吧就是打游戏,好不快活。
又一次夜不归宿后,父亲大发雷霆,将他软禁在房内,丢给他几本书,命他读完再出来。心性浮躁的他并没有读下什么东西。可父亲没收了自己身上的钱,去哪儿都没意思。
百无聊赖,他翻开了一本杂志。
几个骑友穿行西藏,写下沿途的感受和见闻,深深打动了他。
他心头一动,想着将计就计,气气老爷子,一走了之。反正这家也不想呆了。
召集骑友、准备装备花了差不多两个月。他自认体能不错,跃跃欲试川藏线。然而现实却不太如意,另两人都想自西向东走,去海边的城市看看。
也行吧。
一个晴朗的日子,他留下一张字条,揣了手机。三人会合后,浩浩荡荡从昆明出发,开始了漫长的骑行。
行至曲靖一带,天忽然下起了大雨。他像只受惊的兔子,以最快速度停了车,放下背包一阵翻找。见心爱物安然无恙,先是舒了口气,紧接着就把它放进了装药品的防潮袋里,往衣服贴身的地方一塞,这才继续赶路。
那是一本汪国真的诗集——《年轻的风》。花城出版社出版,算是最老的版本。自高中第一遍欣赏这本诗集,他就爱上了它。那艰苦的三年,他一直视它为精神伴侣。毕业后虽然放浪了许多,读诗的心性也消磨了不少,但离家这么久,若是不带在身边,总会觉得落了东西。
之后都是晴朗的好天气。
地形由高原向丘陵过渡,他感觉到自己呼吸的幅度和频率都明显降低。行至半山腰,远远望去,盘山公路绵延而上,金光强烈,恰似一条银色腰带拢住群山,收束绿衣,成了眼前的这般景象。
骑累了,三人就挑一片安全而浓密的树荫停下休整。
“嘿,你,看着挺嫩!恐怕还读书吧,怎么就想着给自己放长假了?”
“唉!甭提了,读书多没劲,还不如出来长长见识!”
“人家国外就兴搞个什么‘间隔年’,我看啊,不错!嘿嘿嘿嘿……”说话的是个络腮胡大叔。他拧开盖子,小口啜饮,笑得很爽朗。
“那叔叔你们……”
“我们啊!纯粹是爱好,就跟有的人喜欢跑步一样,我们喜欢骑车。这次出来,你碰上和我们一队,算你幸运的了!我们啊,可都是老手了!”暖风习习,高大的树木撑开一把把伞,低矮的野花送来一缕缕香。
嘿,出来还真不错,至少,酒吧里没这样的好风景!
或许,这就是出来的意义吧。他这样对自己说。
旅程过去了六天。
总算是入了广西境内。
路边安营时,同行的大叔说,这是他们第三次途径广西,对比了一下往年的天气,本应在四月份进入雨季。眼下已是六月中旬,走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了,竟然没遇上一场雨。
两人说着这话,神色有些凝重。他啃着压缩饼干,埋头玩手机,没注意两人的神色,也无意搭话。
许是平时体育锻炼的强度还不够,他的小腿有些耐受不住,整整两天,都有些隐隐作痛。可是碍于一个年轻人的面子,即便是说了,别人也没法帮到什么,他没和两位大叔抱怨,自己忍了两个没法入眠的夜。
凌晨六点多的光景,三人被冷醒了。这时的风,强劲而清冽,帐篷都被吹得翻了好几个跟头。
“这路不好走啊……”大叔幽幽叹了一声,扶起倒在一边的帐篷,心疼地抚摸被风糟蹋得变了形的支架。
可不是嘛,他伸了个懒腰,抬眼,便是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乌云随着大风滚动,直铺陈到天际。就连地平线也染了骇人的灰黑。
“今天这雨肯定得下,这乌云……也太大了。”
“是啊,赶紧走吧,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真下起来,连个避雨的去处都没有!”
他自认没什么经验,也就没什么发言权,沉默地拉起单车,跟上了两人。
说实话,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宁愿被淋成落汤鸡,也不愿意再动一动!
嘶……好疼,一用力,小腿肌肉就开始疯狂地抗议,每往下探一寸就抽得生疼。但他不愿拖后腿,咬咬牙跟了上去。
这注定是艰难的一天。
约摸是中午。
阴沉了一早上的天终是迎来了释放。
风劲,草疾,沿路的树如鬼怪般张牙舞爪,狂风狠狠地割过每一片树叶间的缝隙,发出森森可怖的声音。
“停车吧,风太大了,很危险!”他忍不住喊道,风沙糊进了眼里,恍然以为是自己哭了出来。
“靠边小心点走,前面不远处有个村庄,下雨了也好躲雨!”大叔眯着眼睛,看着手机地图上不断移动的点,话说出口就融进了风里,但还是不甘心停下。
他觉得全身撕裂般地疼痛!就快要变形了!干脆变成一张薄薄的纸,屈服了这强劲的风,往后飞去算了。
如此僵持了好些阵子,积蓄已久的大雨终于来了。
风消停了许多,雨倾盆而下。
雨太大了,无处躲避,也没法撑伞。他心心念念保护的诗集,已经紧贴着他湿透的身体。想到这,他咬着牙紧踩几下,模糊的视线里,两个大叔不住地回头张望。
快到了,终于快到了。
他又欣喜又激动。
“到啦,到啦,终于可以休息啦。”他得意地直起腰,只用指尖控制车子。
是一个傍山而建的小村庄。一条泥泞的小路伏在陡峭的山路上,如蛇般蜿蜒曲折。
大叔在前面带路,他跟在后边,哼着小曲儿。表面上看离公路不远,实际走起来,还真望不到头。
土黄色的水流顺着小路的凹槽泊泊而下,一个用力不恰当,就会打滑。由于是上坡,小腿更加吃力……他强忍着疼,不紧不慢地挨着,想着下来推车的话,会弄脏新买的骑行鞋。
就在漫长的上坡趋于平缓,眼前已有人家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路旁的窄巷突然窜出来三四条凶相毕露的野狗,冲他呲牙裂齿,一通狂吠。
他怕啥啊?碰上一条正常的狗还得绕道走,面前还是一群……
说时迟那时快,他俯下身闸下了刹车,怕撞着狗,酿成悲剧。紧接着猛地用力一蹬,企图冲出重围。然而小腿本就过度疲惫,此刻再使出解数,一下就抽了。
他“啊”地大叫一声,身体失去了控制,跌了下来,膝盖重重地磕在裸露的石头上,眼前还有几条恶狗围着转,他索性装死。
“狗!走开!走开!”
一阵剧痛中,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接着,被一个人搀扶起来。
太疼了……他几乎没法自己动,把重量都压在了身边人的肩上。
这人很瘦,瘦得硌人,扶着他的手上有股药味儿,身体一直在抖。自己一个趔趄,她就撑不住了,要不是他手快,扶了墙,两人就一起摔了!
视线忽然暗下来。
空气变得潮湿而阴冷,充斥着一股霉味儿。
“阿妈,他流血了。”
“哪儿流血了,我看看。”
潜意识里,对方是善人,他告诉自己,不必太紧张。但好奇心让他想看看自己到底躺在一个什么地方,大晌午的居然这么阴凉。奈何屋子里光线实在太暗,加上自己已经透支体力,躺下来就不想动了。
“去摘点山马仔来。”
少顷,他感到裤子被卷了起来,膝盖处冰冰凉凉,像是敷了冰。
“不好意思,打扰了!你在这儿啊,一回头你就不见了,怪吓人的。”
他有气无力地举起手,挥了挥,示意同伴,自己没事。
“小伙子,你们一起的啊?”阿妈凑过来问他。
他睁开眼,一张满是褶皱的脸离得很近,嘴唇一张一合,大声说着自己听不懂的方言,脸上冷不丁有些凉意,是两三点唾沫溅了上来。
他感到有些恶心,眼一闭,索性睡去。
雨下得酣畅。已经四个小时了,竟然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可怎么办?今晚怕是走不了了。”大叔站在屋门前,嘴上叼着根烟,伸手去接了些雨水,百无聊赖,蹭着脚边的青苔。
“么得事!就挨一晚上,我喊娃子摘菜去了,你们坐着吧。”阿妈笑呵呵的,进进出出,洗米择菜,不声不响,竟然就在准备大家的晚餐了。
他休息够了,用手支撑着坐起来,终于有机会环顾四周。
近乎平视的位置是一扇窗,却安上玻璃,勉强算是在墙上开了一个四方的洞,是这个陈设太少而显得空旷的房间唯一的光源。里屋和厨房就只有一个布帘子隔着,墙体是裸露的红砖,并没有刷漆,低头看脚下,是坑坑洼洼,草草铺就的水泥地。
他摸出手机看时间,下午五点半。锅铲摩擦锅底的声音挺大,阵阵香味和着袅袅炊烟钻进来。逆着惨白的天光,烟雾被赋形,朴实而安谧。
他的心有块地方,莫名地湿润起来。
布帘子一动,一个小女孩探了个头进来,见床上的人已经醒了,忽然有些尴尬。
“阿妈喊你吃饭了。”
“哦哦,好的,我这就来。”
他端着一条残腿,一步一跳地挪去。
“我家没啥好东西,只有些野菜蘑菇,你们别客气,凑合吃吧。”阿妈边笑边摆碗,又摆上几双筷子。数了数,好像还不够。她回身到灶前找了好些阵子,终于找了根长度不一的,自己用上了。
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几个人的头顶,木门关不紧,一阵风裹挟着泥土的腥甜,呼啸而过。
投下来的影子晃啊,晃啊。
他夹起一筷子青菜,嚼了嚼,吃到了几粒沙,硌得牙齿生疼,皱紧了眉头,就要吐出来。
身边的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台子中间的一碟炒鸡蛋,又瞅瞅阿妈,最后还是不敢伸筷。
他愣了愣神,下意识喝了一大口稀粥,吞了下去。
“你们,从哪里来啊?”
“我们是云南的,从昆明来。”
“哪里?”阿妈的耳朵似乎不太好用,大叔在她耳边说话,竟听不太清。
小女孩凑到她耳边重复了一次,阿妈这才听清,连连点头,憨厚地笑了。
他注意到身边的女孩。
头发很长,很黄,面色更甚,简直就是土色,黄里透着黑,是长年累月暴露在阳光下才有的肤色。
他走神了,筷子上的一块炒鸡蛋掉在了地上。
脸上有点热。恐怕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窘迫时刻。
毕竟一桌子菜,也只有那一碟子鸡蛋能勉强算得上是荤菜。
他俯下身去捡那块鸡蛋,不经意地瞥见女孩纤细的脚踝上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估计是新伤。
女孩意识到他在看自己,很戒备地缩了缩脚,还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他琢磨,那眼神含着三分羞赧,七分恳求。
晚饭结束了,雨也渐渐小了,停了。
三人都不好意思再麻烦这家人,合计着骑车去附近的县城找旅馆住下。
“么得哟,那最近的住处,还在五十里外呢!”阿妈手上拿着一把干柴,递过去给正在烧火的女孩,锅上一锅水静静地冒泡。她是在烧洗澡水。
大叔在屋外聊天,屋子里没有人说话,木柴燃烧,偶然爆出些微火星,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凑近炉火,想烤干淋湿的衣服。
女孩很懂事,递了一张凳子给他,再挪了挪自己的,往旁边靠。脸庞映着炉火,红扑扑的。
她手上添柴火的动作更频繁了。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他有点感动,想着这样看她烧火也别有乐趣,便停住了掏手机的动作。
气氛不但不尴尬,反倒有几分安详美好。
他的心忽然就沉到了水底,安静下来。
“你几岁啦?”
女孩怕是烧水太认真,反倒被他突如其来的搭话吓了一跳。
“我九岁了。”
“那……快读三年级了吧?”
她的眸子映着肆意跳动的火苗,本应是亮的,活的,可这话一问出口,那鲜活便消失了。她微微咬着下唇,垂下眉眼,转身去摆弄柴火,又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他热情的问话就这样被抛在了空气里,没了下文。只得尴尬地晾在一边,自己演着内心戏。
他猜到了女孩的境况。
要不,我读诗吧。正好炉火有光。他想。
他解开衣服,取出防潮袋,最后掏出温热的诗集。
女孩见身边的人忽然没了动静,忍不住斜了斜眼,生怕被发现,立刻又收回了目光。
一锅水烧开的功夫,她已经投来三四个同样的小眼神。
这孩子,他暗笑。
“嘿,你想看吗?”他合起诗集,冲她扬了扬。
女孩的脸变得像翻书一样快,露出无比惊讶、无比渴望、无比激动的神情,夸张程度不亚于看见了某明星的live版。
“真的可以吗?我真的可以看吗?”他忍住笑意,认真地点了点头。
女孩弹起来,轻盈地蹦到屋外,打开歪脖子水龙头,仔细搓洗满是炭黑的手,又蹦回来,本想擦在身后晾衣绳的抹布上,又突然觉得不妥似的,转而在衣服上擦了手,这才接过那本书。
她抿着嘴,不笑,但神情那个甜蜜,让她看起来像极了一块会活动的粉色棉花糖。
她坐在低矮的板凳上一页页翻看,第一遍是通读。或许,是在看有没有图画。第二遍读得很慢,很细。光线不够,她只得越靠越近,几乎要把整张脸都贴在书上了。
他坐在一旁,虽无人交谈,但也不想玩手机。这样偷偷观察女孩合不上的嘴,微微翕动的薄唇,跟随视线一行行移动的手指,足足比一场戏更加生动。
“你这瓜娃!水都给烧干了,咋不看着点!这还洗甚?!”阿妈大声的埋怨打破了这和谐。阿妈揪着女孩的头发,她吃疼了,还不忘先把书还给他,才站起来。
他站起来想说点什么,女孩赶忙挥了挥手,意思大概是,我没事。
两人推推搡搡往屋外走去。
他看出来了,女孩的眼里,只有那本书。
又陷入了无事可做的状态……但此间已然有了值得思考的事情。
再见女孩时,夜色已经很深。
三人被安置到了离女孩家不远的瓜棚。
简易的彩条布做顶,一扇歪斜的木门,一张低矮的木桌。身下是厚厚几层干燥的茅草,很软,不触及皮肤的话,还是很舒服的。
“我家床不够,你们别难过……”女孩逆着光站在木门边,说话心不在焉,小眼神不住地往他那边飘。
他顾着蹭鞋底黏的泥,什么也没发觉。
“诶诶,好嘞,哪来的嫌弃啊,要不是碰上了你们,今晚是喂狼了都不定啊,哈哈……”大叔从背包里翻出了外套,往身上一盖,躺了下去。
“那我回去了……”女孩见他还是没动静,有些失望,慢慢退了出来。
太久没能伸开手脚睡了,很是舒坦,两位大叔很快就鼾声如雷。他虽然累极,却没有睡去的欲望,就一直单手枕着脑袋,透过木门的缝隙看远处随风而动的丛林。
门外忽然有响动,很细微,但还是被他察觉到了。
雨后的土地比较黏鞋,所以,不管多谨慎,还是会有动静。他心跳加速,怕是贼人作乱,但竖起耳朵听,这声音竟还持续了一段时间。
肯定不是贼,哪个贼做坏事这么犹豫不决!他这么想着,胆子就回来了。
他猛地推开木门,低吼一声:“谁!”
这下可把门外的人吓得不轻。
是女孩。
她吓得连动作都滞住了,正保持着一个“搔首踟蹰”的动作。手上还拎着一个篮子,他认得,是挂在灶台顶上的那个,阿妈挺稀罕的。
“这么晚了,还不睡?”他语气挺硬,有些责备的意味。
“啊……我睡不着,就想出来透气。”女孩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月光如淡淡银霜,笼着娇小的女孩。
他心顿时就软了。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他见女孩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有些心疼,决定“推”她一把。
“噢!这个是……我家乌鸡下的蛋……你……喜欢吗?”女孩恰是很欣喜,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又有些犹豫不决,说出来,又怕他不当回事,眼神到处飘,一下子又紧张了。
许是见他没答应,她干脆用力把篮子高举起来,递到他面前。
这下子换他不知所措。这……可如何是好?
“我喜欢,很喜欢!但是你……是要送给我吗?你阿妈会责怪你的。”他不忍看着女孩一直举着,忙接过,抱稳了,俯下身,离她更近一点,以求听得更真切。
“她不会的……但是,但是我能有一个小请求吗?我知道这可能有些无理,但是,但是我……”女孩不敢看他,但又急着想表达,却又组不成通顺的句子。见他耐心地听着,她深吸了一大口气,压低声音,举起手盖在他耳边,说:“请你不要把我脚上的伤告诉阿妈,我们家的药用完了,她要跑很远的路去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顿了顿,又说:“我……我可以……用这些换……换你的书吗?”
他愣住了,不由得低头看看怀里的鸡蛋,上面还黏着鸡毛和泥土,但个个浑圆齐整。一定是她家最最值钱的物件了。
没有片刻的犹豫,他拿出了诗集,递给她。
“可以。我很乐意,就是我从小就不能吃鸡蛋,一吃就肚子疼,所以你这鸡蛋,我可没办法消受。你拿回去,悄悄地放回原来的地方,我帮你保守秘密好不好?”言罢,他伸出了小指,她喜出望外,忙伸出小指,同他的大拇指盖了印,这个秘密就封起来了。
然而她却迟迟不肯接。
“谢谢!太谢谢你了,我给你磕个头……”女孩立马就跪了下去,他吓得弯下腰,揪着她的袖子。
“这可不行!你快起来。”把她拉起来,他顺势把书塞了过去。
“可是我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我阿妈说了,人要懂报恩。”女孩把鸡蛋推了回去,想起他刚说,不能吃鸡蛋,又说:“可是……可是我家没啥稀罕物,我没办法……”
听着女孩的声音,像是急得带了哭腔,他觉得脑仁儿特疼,这孩子,太老实了,把书送了她,居然有了新的问题。
“这样吧,我们坐下来,你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就当是交换,行了吧?”
“好啊,好啊!”女孩破涕为笑,麻花辫甩了起来。那兴奋劲儿,像是得了世间并无第二的珍宝。
微凉空气如水漫溢。
草丛里的虫鸣此消彼长,绵软如泣。
她说起因工伤去世的父亲,赔款迟迟不到手,母亲直叹普通人维权太难,只能作罢。
她说起好吃懒做的哥哥,母亲竭力供他上初中,可他不识好歹,在学校把坏事做尽,被老师赶了回来。
她说,自己多么想读书,多么想识字,读书可以和不懂事的哥哥讲道理,识字可以看懂批发商的字条,阿妈卖药材就不用被压价……
女孩渐渐红了眼眶,眼泪滚动着,满得都要漫出来了,却迟迟不肯流下。她狠狠地抽搭了下鼻涕,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
他递纸巾的手滞在了半空。
喉头滚动着莫名的情愫。
一个尚还年幼的女孩,肩上的担子,竟是重得连眼泪都流不下来?她的心里,莫不是已经有了万丈深渊一样的容量,即便苦难大得如同一块巨石,推下去还是没有声音?
可是,又没办法再给她什么。身上只有一支笔,一个写了大半的手帐本。手机吗?给了她,怕是还没有地儿充电!
他闭上眼开始了思考,不多时,他有想法了。
睁开眼,看见女孩侧过身,眺望着远方微亮的地平线,正发呆,眸子映了熹微的晨光,盛满清澈的液体。
“就这样坐一会吧。”他说。
他也看,看远处的地平线,以及自它发散出来的,极致的酞青蓝。
盼望中的朝阳终于来了!灿烂的云霞霎时喷薄上天,绚丽的霞光徐徐展开。一轮巨大的红色圆盘燃烧着,向着这边滚来。
就是现在!他连续按下快门。
女孩许是从未留意过如此壮丽的日出,看着看着就痴了。
“那……再送我几张照片行吗?”他调整相机,浏览方才记录下的瞬间,嘴角不由得上扬。
这些,一定能帮到你的。
“天亮啦,我得上山采药了,中午带些嘎嘎子回来,请你们吃好的!”女孩似乎是没听清。她站起来,抱着鸡蛋一路小跑,要赶在阿妈醒来之前放回原位。
傻孩子,我们一会就要走了。
临行前,阿妈塞给他们几个坚硬的饼子,说,想吃的时候用火焐焐,就软了。
三人不再推辞,明白盛情难却,只能改日来报。
他的膝盖还在洇血,但有了草药的镇痛,已经能活动了,支撑到找一个医院稍事处理不成问题。
三人推着单车往村外走。
沿途竟没有瞧见一间像样的房子!好些的是砖瓦房,次点的就是低矮的土房,青苔长势旺盛,雄赳赳填满了每一处有水侵蚀的地方。
唉!他暗自叹了口气,生命之中为数不多的几次,他感到,生命其实是有重量的。
听得见车喇叭声,就快要到公路了。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夹杂着积水被溅起的声音,听得出跑得很急,却又刻意压着声响。
他回头一看,竟是她带着另两个陌生的面孔追来了!
“大哥哥!等等!”
他看了看来人,三个面如菜色的女孩,像三根见不得光的豆芽菜,清一色瘦得可怕。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我的伙伴们都想换一本书,可以吗?你看这些东西,可以吗……”女孩急切地询问着,边回头张望,边拉过后边两个羞怯的女孩,一个掏出了布条包裹着的银镯子,一个露出了用手遮掩着的一朵灵芝。
他看着这些物件,微微颔首,装作在考虑。实际上心里刚遭遇了一场地震,三双热切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搞得余震不断。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他怕是说什么,都会伤害这些,捧着一颗心来做交换的女孩。
怎么办,怎么办……他揪着头发,无计可施。只恨自己没多带几本书,让这一颗颗鲜红的心,这一双双渴求的眼失望。
即便是,想要一本书的请求都满足不了!
“这样吧!你们这里叫什么名字?我还会再来给你们送书,今天立字据为证,我一定会再来……”他放下背包,翻出手帐本,飞快地撕下三页纸,在每一张纸的上面,力求清晰工整地默下三段不同的诗,最后,署上自己的名字。
三双眼睛一齐变得晶晶亮亮。
他看出了,女孩们的心底有了期待,自己的人生,也因此多了一个承诺。
日子一晃就是四年。
四年的时间,足够让山捻子熟了几茬,田埂边的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孙。也足够轻狂的少年褪去满身的刺,与世界和平相处。
2000年的初夏,他途径一个坐落在大山脚下,叫做“木渎”的小村庄,是一个淳朴美好的女孩、一次碰触心灵的对谈,让他决意,用自己的努力,帮助她们实现读书的梦。
他戒掉了放浪形骸的生活,自学了未来两年的课程,把大部分的时间投入到公益事业中去。免费午餐,御寒衣物,二手书籍……能帮的都帮,有钱就花出大部分的生活费去建设志愿者协会,窘迫的时候就亲临现场出谋划策,尽心尽力。
那次出走归家以后,他开始了一种脱胎换骨的生活。家里人都看到了他巨大的变化,很是好奇旅途中发生了什么,让他有了这般转变。
他很少提及那次经历。只是深埋于心,滋养让他向上生长的动力。他希望自己强点,再强点,有一天能帮到更多的女孩,彻底抹去她们眼底的失望和不甘。
2004年的暑假,一位远房亲戚来访,一大家子人聚在客厅里有说有笑的,闷在屋子里攻读教育法书籍的他被叫了出去。
“哟,这不是钊钊吗?十几年不见,都变成一个帅小伙了!阿姨都认不出来喽……”
来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胖大妈。听母亲说,她是妇联代表,这次来走访云南的一个片区,事务繁忙,刚好经过这儿,就来探探亲。
一听是妇联代表,他眼睛就亮了。
“放假了怎么不去旅游啊?以往都听你妈妈说,你太闹腾了,不好管……”言罢,胖阿姨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说到这个啊,我也觉着这孩子变化太大了!就挺久之前吧,他跟他爸闹变扭,离家出走了……”母亲再次说起那件令她不可思议的事。
“阿姨,阿姨,你等着,我给你看个东西……”他站起来,一溜小跑,拿出了那四张早就洗好了的照片,以及回来后写下的几篇日记。
胖阿姨接过去,仔仔细细,一张张看。
他站在旁边,一手握拳,一手抚着紧握的拳头,心跳如雷。他隐隐觉得,那一天,会来得很快。
“这是哪儿啊……”胖阿姨还挺触动的,说笑的嘴一下就停了。
他忙从钱包里抽出半角纸,递过去。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是女孩写下的地址。
他还把当时的所见所闻,清晰地陈述一遍,用手机录了音,发到了胖阿姨给的邮箱。
明明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琐事,他竟然一件都没忘,仿佛屁股下坐着的还是湿湿的泥土,头顶着的还是那晚的疏星朗月。
“情况还挺严峻……得反映!”
“阿姨,阿姨,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请一定要说,我非常希望能帮忙!”见胖阿姨神色凝重,起身欲走,他忙送她到门口,末了,他忍不住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放心!有咱政府帮衬呢!放心吧,一定会帮到她!”
2006年春。
他端坐在书桌前,忙着备课。
隔壁传来朗朗书声,楼下的球场上不时爆发出喝彩,身边人,是一群甘愿放弃城市生活和优渥条件,与他志同道合的好友。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
“请进。”
“徐老师,你好,打扰了。我是广州康乐运动器材有限公司派来的负责人,我们老总,决定向贵校捐赠……”那人边说边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合同,摆在他面前。
“好!太好了,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他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嘴。拿过来阅读一番,最后,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说实话,我就欣赏你这样有眼见力的年轻人,看这荒山野岭,谁能想到能开发成一个药材生产基地呢?发展得太快了!哈哈哈……”
“哪说的话,都是政策好!没有政策的支持,这哪能脱贫?孩子们哪能读上书?您言过其实啦!”
“老师,老师!“窗口伸进来一个脑袋,大眼睛转啊转,如狐狸般机灵。
“怎么了?”
“你说说,这书本上的人是我不?我看像,她们老说不是!”女孩跑进来,拿了一本“春蕾计划”的宣传册子,放在他跟前。
可不是吗!封面就是在多年前那个寂静的清晨,他抓拍的。女孩侧脸的曲线柔弱却坚毅,眼里隐约有泪,远处一轮硕大的红日冉冉升起,点亮大地。
他看着那人,再看看眼前人,六年的时间,青涩褪去,她的脸蛋变得圆润,穿着整齐干净,已经是少女的模样。眼里蓄着的一汪湖水,像是住进了小鱼小虾,变得灵动而鲜活。
变化最大的是眼睛,没变的,也还是眼睛。
“你说说,这是不是我?”女孩推了推出神的他,他这才收束了思绪,柔声答道:“是你,就是你……除了眼睛不像,哪里都像。”
“老陈!老陈!”楼下响起几声叫唤,他踱步而出,只见一只燕子形状的风筝正扶摇而上,扑棱两下,就跃上了云端。
他的心情也跟着风筝飞到了天边,微笑像油彩,倾倒在眼底眉梢,怎么也抹不掉。
从二楼的栏杆放眼望去,春风送暖,一派明媚。
五星红旗翻飞在春光里,纵情肆意,洋洋洒洒。背景是绵延的群山,苍翠如染。
这风可真好啊!吹来了脱贫的喜讯,吹来了大伙的希望,吹来了,又一个,充满美好的春日。
“还发什么呆?春天来了,带孩子们一块放风筝吧!”
“诶,好的,我来了!”他疾步跑下楼,忍不住展开了双臂,拥抱春光。一不小心,被一阵穿堂而过的风揉进了融融春日。
是啊,春天来了,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