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作者: 李黄彬   日期: 2017-10-30 15:57    点击数:

  我回到了这里。

  是个平常如昔的清明节,巷子没变,依旧悠长、潮湿,一眼望得见远山横出几根翠竹,一泓流水在桥下,潺潺奏着琤琮;桥边一幅草茵,阵阵地放出鲜湿的香馥。

  温和的一小片地域,古老而陈香。让人回望生命踯躅而行的步点时,仍能采撷涟涟记忆的温存。

  踱步,向里,一步步踏碎寂静,似探寻似追索。青苔自墙根,摸着裂隙缓缓蔓延至脚边,以整生的爱,掩藏了开裂的水泥地那羞赧的秘密。而爬山虎蜿蜒而上,温柔地环抱圆窗粗糙的棱角。因为风的缘故,它绿意层叠,热情恣意,放弃了一切的线条感。人处在其中,只能回到自己只同轮廓、声音和光影打交道的最原始阶段。

  我一直在走向那最古老的方式。

  把头埋在一片猗郁的绿色里,我的皮肤贴着它的冰凉的叶片,些微的颤栗后,我平静下来,深陷,下坠。能够闻得到有腥味的溪流、潮湿的山风和焦香的烤番薯;能够听到很久以前的夏天,小圆窗后我日日练习古筝的琴音;能够看到一身黑衣的祖母,沿着滴水的屋檐,端着即将熄灭的火盆,步履蹒跚地走到屋后的茅厕去。

  嗅觉、触觉、听觉和视觉,交织在一起,追撵着我,使我一下子被拖入另一个空间。这复杂的感觉一遍又一遍掠过我的身体,又如同潮湿的山风似的,一遍遍地吹过,在我的心头辗转翻涌。使我像一个满心虔诚的、献祭自然的孩童,乘着这阵风,驶向那无与伦比的秘境,并勾勒出忘却现世的柔和线条。
忽然脖颈传来一阵骚动,定睛细看,是一只绿色的小虫。这密密匝匝的爬山虎之下,苔藓细密,虫儿安家,掀开一片瓦,惊了无数好梦。

  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也不知会扰了谁的午后。

  空无一人,鸦雀无声,院子里日光如水,慵懒而懈怠。却又不仅仅是这样的——站在略高的台阶上,我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生命力,不是从其表面反射的日光,而是从其本身,从其本身无言的结构里放出光彩。万事万物,都在奋力地奔向我。这一刻,我笃定,人生之中的确存在美妙的风景,但它们大都转瞬即逝,好似在人的灵魂本质中闪现的一点点发光的、黄金般的幻象。

  看吧,淡紫的、白的豌豆花缠绕锈迹斑斑的栏杆,缠满雕花的露台,巴巴地望着炎夏。风吹来,上帝的油彩不慎被踢翻,金黄肆意流走。于是,满院子的油菜花悦纳香颂与情诗。一树迎春住在隔壁,两三点花瓣在天外。静悄悄的大水缸中,日光透过,光影沉浮,时间的纹理清晰可见。编造鸡笼的竹篾委身尘土,也惹得众分解者生动不已。

  窗棂上的浆糊发黄、变脆,去年的红纸早已泛白、脱落。许是经历了几场雨水浸泡,几次艳阳炙烤,几阵山风肆虐。这样就又迎来鲜红的新生。

  木门的锁早就锈迹斑斑,难辨色彩。蜘蛛网各处分披,比前年还多,人带起的气流惊扰了破烂的网,蜘蛛懒洋洋地爬出来招待客人,见无事可做,伸了个懒腰,继续蛰伏。不知怎么地,我向屋里望去,发现墙皮虽是雪白如新,那圆柱上的灰泥却禁不住地剥蚀脱落,有了裂纹。随手一抠,窗台上的一大片墙皮脱落,露出里面更为年轻的色彩,与朱红色的木窗形成强烈的对比,有着惊心动魄的美。

  在这个地方,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脸上,就要越过高高的天顶。所有的树枝都在风中荡漾,每一朵迎春都在奋力地开。我的心里突然泛起极为古怪的感触,这是一种单向的情感,在我的体内搅动、缠绕、转动,却始终寻不得出路。好比这无比明媚的春光之下,模糊难解的更替和代谢问题正试图寻求解答,却混沌一片,陷入迷惑。

  我在一处低矮的、几乎要被烂泥消化完了的篱笆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祖母曾在这里浣洗衣物,因而光滑如旧。我感到心潮一阵阵地激荡、冲击,脸色亢奋苍白,想以急迫迸泻的情绪与人侃侃而谈,却难以具象这种突然泛起的情绪,以致无话可说。

  我望着方才抠下的那块墙皮出了神。

  这面墙,曾经停靠过祖父那辆老式的单车,父亲就坐在晃悠悠的后座上,乖乖拽着把手,拎着水豆腐和鱼头。那面窗,曾是叔父和父亲用来躲猫猫的玩物,祖母再三呵斥,顽童劣性不改,直到父亲额头留了一道褪不去的疤痕,这才罢休。现今,顽劣的兄弟各自成家,严厉的父母入土为安,白墙依旧直直地立着,破了的窗子修葺一新,雨天不会再进水。院子里的野草生生不息,笼子里的鸡鸭鹅有了一百代子孙,一切都平常如昔。

  荣枯有数,诸行无常,如此算来,何必匆忙?

  在这些角落里,人们过的似乎完全是另一种生活,完全不同于我们周遭那种沸腾的生活。不是在我们这儿,在我们这个匆忙的、过于匆忙的时代的生活,也许是在一个非常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国度里生活。这种生活是一些纯粹得有些荒诞无稽而又出自热烈的生命理想的东西,以及另一些,近乎肉麻的温情,且不说和谐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让我被这个美丽的院子,或者说是这里的春天,弄得如此神魂颠倒!却又出奇地幸福和满足,浑身阵阵哆嗦,隐隐感到兴奋和惶恐。

  我发现地域之间的差异可以比我想的更能向外拓展。自然地过渡并适应之,算不得一件易事。置身于一个来去匆匆的社会,人群在周围,在生活的漩涡之中,怎样喧闹转动,怎样折射光芒,我耳闻目睹。人们都在怎样地生活——在现实怎样地生活?瞧啊,生活对于他们绝不是停滞不前的,他们的生活不像是睡不醒的梦境,他们的生活时时更新,上升者和下降者对坐交谈,立刻就有不融洽感,马上枕上厕上,总有人扶摇直上。庸常的人生状态之中,稍加深入的思考并不为我们所推崇,一刻的停滞很可能会带来毁灭性的落后。昨日已靡,前路漫漫,一觉未终已被于四时,毫无防备地,我们的知觉生了硬痂,体内缠绕无数生锈的感情发条,由内而外生发出对人生淡淡的无奈。

  乌泱泱的人潮,巨大的玻璃帷幕窗外的天空一角以及流动的街景,倒影般在我的心头洄流。城市里的男女,要么被利益拉着陷入疯狂而残酷的所谓竞争之中,要么就奉平淡是真之命,日日编织清一色的花纹,没有意外,缺乏激情。几乎没有处于二者之间的生活状态。不过这并非个例,和所有忙碌而无休止的城市生活一样,人们疲于奔命,却无法停留。

  我唯独不解,当夕阳落下的时候,全市人民卸下麻木苦倦的面容,狂热起来,对镜观之,我们的眼耳口鼻,看来依旧是从前的无异,可是细细思来,它们还有何联结呢?

  现在很清楚的是,一切的生命循环都被以一种亢奋却又漫不经心的态度进行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人生会陷入这样沉默的境地:有风,却无声,适合对谈。止不住的思考犹如一只翻来覆去的手,拨动我心中敏感虚无的弦,振聋发聩,绕梁三日。夕阳降临,金粉淡淡,蚱蜢横冲直撞的声响倏地放大了万物,我俯身到油菜花丛中做了些什么就是一个谜,任谁都解不开的谜。此刻,我很想随着夕阳下坠,胸中蓄一股喷薄的怒意,姿势如同再也无法恢复生机的僵直木头,欲言终归于无言。

  我过着我的双面生活,样子鲜活又衰老。

  隔壁家的炊烟袅袅娜娜升了起来,屋后的竹子绿得冒烟。在这空气稍凉的黄昏,一声锅铲和铁锅相摩擦的声响,听起来宛如七月的黄杏,持重、温馨而成熟得恰到好处。

  我要是能停留就好了,就好了。这是静止的土地,万物都停滞不前,停滞不前,根本无关时间的流走和人事的抽离。

  我默默地望着这寂静的自然,苦笑,不交一语。我几乎疯狂地陷入了双面生活:是观察者,却更像是梦中人!我假装无情而善忘,其实是在掩饰我的依赖、痛恨我的深情!离开的日子里,我常常思晤同它一吐为快,怎么会像这般无言对坐?

  世间的一切都迅若疾风,迅若疾风,我无法停留。

  我疾步走出院子,又蓦地停留,在惊叹导致的盲目状态中想必同眼前这景象对视了差不多半分钟。

  一个老者独行,跟着老牛进了巷口,铃声悠扬,行之有韵。一个未经构思的黄昏,就随着老牛摆尾,徐徐飘落。这样慢,这样缓,安逸得能够模糊生命之中疾苦和喜乐的界线,我想,老牛的屁股上一定有一架界标,上书:“行人车马,一律靠左!。”如此,可免掉许多无谓的口舌。

   ……

  时世延迁,内外融合,古风遗痕,新风濡染。

  我再度回到这里,巷子没变,依旧潮湿、悠长。细雨落着,用它厚重的帘子裹住了整个世界。身后总是田野无边,或黄,或绿,或有河流蜿蜒向远,或有成捆的秸秆倒在地头田间。而无论哪一种风景,都永远有一幢老屋,远远地,亘古不变地,站在我的取景框里。

  踱步,向里,山风阵阵,空气清润,平复我灵魂的皱纹。淅淅沥沥地,爬山虎沐浴在细雨中,三角梅微微低垂,给这个新生的季节做了漫长的注解。贴着墙,我抚摸着潮湿的红砖那曲曲折折的轮廓,旧年的炮竹残留其中,受了潮的火药味,安适而静谧。

  一切恬淡,一切婉妍,却又各怀心事。

  几只新燕衔来二月的花,载着消瘦的春,扑棱扑棱,发出一两声浅浅的欸乃与呢喃。

  老屋啊老屋,静极柔极,温润有方,莞尔相观,偏居一隅。

  在一砖一瓦间渗透的旧人呢唔,终究以柔和的姿态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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