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群里，不做声，就没有人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只要我假装自己不在乎任何事情，不惧怕任何困难，也没有社交恐惧症，那么，我就是一个积极乐观，无私奉献，充满正能量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我想起小时候带领一群小伙伴闯天下的豪迈气势。趁个阳光的日子，淌过脏兮兮的工业废水，在菜地的庄稼间称王称霸，或者在一个陌生的工厂里争夺地盘。我认定我是被世界选中的人，我会拯救世界，成为了不起的英雄，而这些玩伴，都是我一等一的大功臣。我为他们骄傲，更为我自己。然后，该回家吃饭了。陌生人的嘶吼吓跑一众小孩子，说我们捣乱了，这倒是事实。我怯怯地望着狰狞的面孔和震天的辱骂，忽然间就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张张嘴说不出话。不知道该站着接受审判，还是带着我的亲信逃走，无论怎样，都太没面子了。而我，又不可能和他们硬拼。我终究站着不动，而这般坚忍，就已经是我最大的勇气了。虽然我也看不起我自己，我依然守着我可怜的倔强和骄傲。
 

         教室里一片寂静，横眉怒目的中年妇女提着刚抽芽的柳枝，呼哧呼哧地喘气。她喊到一个名字，那个人就要站在讲台上受罚，丢人还疼。有人嬉皮笑脸，转头却真诚肃穆。她喊到了我的名字，一瞬间头晕目眩，我手脚不听使唤地走到讲台上，成为“不长脑子”的一份子。清脆的鞭打声慢慢逼近，我颤巍巍地站直，死咬住嘴唇，不能哭，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屈，不知道哪里听到的一句话成了那一刻的信仰。

         我笑不出来，低着头不敢看人的眼睛。我看水泥地，看垃圾桶，看板凳，看桌子。这是极限了，不能看活物，会被嘲笑的。左边女生却掉了眼泪，吸吸鼻子，事后恶狠狠地说：“我要告诉我妈。”我笑笑，说哪有那么疼，豁达得像个领袖。那时候，我们都是做错了一道题。而后，我站在同样的地方，接受了一块钱的奖学金和一个笔记本。这一点也不励志，只是很讽刺。我骨子里是服从的奴性，还不知廉耻地一心求人承认自己不一样的果敢和坚强。
 

         和别人拼车，兜兜转转最后只剩下我，原本十分钟的路程，因为送别人，硬是四十分钟才到。我等的焦急，司机大叔凶巴巴地喊：“都带你跑了这么远，你要给三倍的价钱。”我死瞪着他，然后屈服。十岁的我不敢抗争，甚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时隔七年，一位大妈因为送我和堂弟，而送不了人数较多的客人，强迫我多付钱。我犹豫，望望年幼的堂弟，终于说，“好”。我只怨我自己不够伶牙俐齿，没有令人折服的气魄和勇气，不能说出个道理来。令人鄙夷的脆弱，太多人说我傻，包括我自己，我怎么办？我也恨自己，没有一点长进。

         我说我想学材料学，发现或制造最特殊最有用的材料，改变世界或造福日常，都是无所谓的事。只要改变了，就可以啊。但最终，在众人好心的提醒和耐心的游说之下，还是选择了一个稳妥的师范学校，学习一门没什么感觉却十分好就业的专业，慢慢适应慢慢喜欢。他们说，你很听话很乖很让大人省心，我微笑。就这样温水煮青蛙，平平淡淡地，毕业找工作挣钱养家。然后在合适的年龄，与合适的人结婚育子，等待子女离家，等待生老病死。

         我知道平凡最难得，却活成了平庸的模样。可他们都告诉我，你是别人的榜样，你站在高不可攀的位置。是的，我是一个牢笼中的金丝雀，而不是伤痕累累被抛弃的飞鸟。我爱惜自己的毛羽，正如我珍爱你们口中的乖巧名声。我的一生，都在取悦他们。
 

         浑浑噩噩的年岁里，也曾崩溃大哭，对自己的无能和服从感到愤怒，我有翻云覆雨的野心，却被枯朽的身体牢牢锁住，在下一次，心里犹豫挣扎，仍接受这些恶意，默许这些恶意，传播这些恶意。直至有一天，习惯这些恶意。他们都说你要聪明点，我学了这么多的知识，怎么不聪明？我是不精明，对不对？以后还请多多指教，直到我不会受骗，受欺负，受到不公平的待遇，直到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我不怨谁，我很乐意，以暴制暴。

        我看到面前摔倒的孩童，伸手想扶，却也只是说了句没事吧？快起来，然后默默绕开，又或者呆呆望着不做声也不作为，我真是一个冷漠的人呢。我看到路边跪倒的乞讨者，低头玩手机，假装没有看到任何事情，心里还要默默嫌弃，又在地铁上推广App的创业人士靠近时，收起手机，假装是个没有手机的乖乖孩子。我看到见义勇为发生时真心为他们鼓掌祝福，又在没人出手相助之时也成为人群中的一个看客，我或许真的为他们焦急，却也不曾伸出援手。责任落到我身上时，假意谦虚实则推脱，嘴上追求乐得清闲，心里却担惊受怕，在负责人得到重酬时暗暗后悔，又在负责人蒙受损失时偷偷高兴。我相信我有一颗善良的心，可它控制不了我的大脑和肢体，这能怪谁呢？我无耻吗？谁不是呢。

         我承认，我是一个坏人，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