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垂垂,笼盖四野。
我冲了澡,夹着双因为太大而不合脚的木屐,早早躲进屋子里。夜格外地黑,没有月华也没有星子,白惨惨的雪映着黑洞洞的天。风一吹,煤油灯的火焰晃得厉害,硕大的影子映在墙上,像张牙舞爪的妖魔,我缩在墙角,不敢动弹,怕惹得祝融肆虐,回禄嚣张。
爸妈外出打工,奶奶一年前去世了,只有爷爷陪着我。
和往常一样,他陪我写完了作业,才走去村口的小铺子和其他人聊天。说是陪,不如说是他在发呆,而我在神游,游了两个小时,作业也不知不觉完成了。而他的脚边,横七竖八散落了一地烟头。
农活清闲的季节,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坐在门口,一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抚摸着脚边的烟筒。因为牙齿几乎掉光了,他吸着鼻烟,那张遍布着胡渣的下半边脸就会像只老狗一样,慢悠悠地、不断向内凹陷。我好奇他那宝贝烟筒的构造,想知道他是怎么把干巴巴的烟草变成烟灰的,常常观察他的腮帮子和奇妙的手法。
有次,他在清理烟灰,一阵风吹着还冒着火星的烟灰掉在他手背上,可他却没有立即拍去的意思,甚至还用闲着的那只手去搔痒。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上去给他灭火。
“爷爷,爷爷,你疼吗?”我对着那遭殃的手背呼呼吹了几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吹走爷爷的痛。
他却波澜不惊地丢了烟,捻灭火星,摇摇头,用两只眼睛望着我,是眼睛,而非目光或者感觉。那是和胶皮管子毫不相关的水,当它从管子里流出,被我的眼睛所看到的那一瞬间,就彻底和管子没什么联系了,仿佛它俩的一切联系都不曾存在一样。
我当他年龄大了,兴许是皮糙了些,也再没大惊小怪。
时下正是隆冬,爷爷每天从早到晚都坐在家门口。他穿得很厚,衣服永远整理不好,从大衣的领口可以数出一共穿了几件衣服。他坐得稳稳当当,头戴一顶灰青色的雷锋帽,脖子缩在各色各样的领子里,像一只慈祥的老龟。那顶老旧的帽子我戴过,沉甸甸的,略有些潮湿,有股陈旧的汗味。即便如此,他依然成天抱着他的军用水壶,从里面汲取热水的温度。
每次看到爷爷端坐如泰山般不可撼动,我都会感到费解:你既不用上学,也不忙农事,更没有父母管着,与其这样坐在门口吹寒风,还不如整日窝在床上舒服?而且,他对睡眠时间的要求很低,大约一天只睡六七个小时。几乎是每天晚上,我的口水浸湿了半个枕头他才睡下,我还在会面周公他就已经起床,整理铺盖、烧水、洗漱,日日如此。
这让渴望睡眠的我感到沮丧。
我曾用孩童特有的、狐狸般狡猾的眼神观察他,企图窥探他静如死物的秘密。他树皮般干枯的脸,他如同深潭般沉寂的眼,他指尖久久亮着的火星……这么枯坐着,无所谓和世界关联与否,到底在想什么呢?更奇怪的是,不管我盯着他看多久,他也不会感到丝毫的不自在,不会像一般人一样突然转头,与你的目光相撞。
爷爷就像一棵老树,扎根在那张和他年龄相当的长板凳上,终日沉默少言,无比憨实。他体内究竟缠绕着多少生锈的感情发条,我不得而知。
此刻,我独自蜷缩在被窝里,即使瞌睡虫在眼前团团转,却不敢睡。怎么睡得着呢?爷爷年纪大,忘性也大,他又把拐杖落在床后边了,不巧今夜新雪初霁,路滑得很,天这样黑,爷爷要是一个不当心……
我不敢想下去,只得用老方法去挨这漫长的等待。
进门右边有一面缺了角的镜子,是爷爷奶奶结婚时亲戚送的贺礼,透过它,可以隐约窥见门外的情况。我就紧紧地裹着被子,半是期待半是惶恐,盯着那面镜子,同时又竖起耳朵,百米外的小铺子里,哗哗洗麻将的声音,是这过于寂静的屋子唯一的生气。
不知过了多久,我陷入了无意识的滑想,乱七八糟的猜想涓滴透彻,睡意正酣。梦里,有个人踩着硬邦邦的雪一步一步走来,他在门口站了许久,像是非得要拍落一场大雪才肯罢休。
继而,我感到被子的一角被轻轻掀起。爷爷取下了雷锋帽,脱下满是寒气的军大衣,艰难而笨拙。最后,他弯下腰去脱鞋,动作很慢。随着他身体重心的移动,床板发出一声悠长的闷哼。
我自知意识已经清醒,却又不甘心睁眼,只能等着,等着爷爷躺下,等到完全安静了我再继续睡。
可是被子却迟迟没有被掀起来,好一阵的沉寂后,我开始害怕进来的不是爷爷,便撑起一条眼缝儿,怯怯地问了一句:“爷爷?”我看见爷爷应声抬头,眼睛反射着月光,恍然两小片白霜。他像一个年久失修的铁皮人,头部的动作带动脖子和背,这样迟缓,这样安静,我似乎能听见关节活动的声音。夜色为底,窗户做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庞就这么圈在其中,宛如一幅陪着我度过了漫长岁月、永不变更的画像。
随着一股寒气逐渐被体温融化,屋子里重归沉寂。
大概是后半夜,气温降到了最低点,碰巧一阵风夹着雪穿堂而过,我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发现,原来是自己睡相太差,半床被子都被倒腾到了地上。再看爷爷,已是鼾声如雷,被子恰好盖到胸口,两只手紧紧夹着被沿,端端正正地睡着。睡觉于他而言,仿佛是个仪式。
我俯下身去扯被角,拍去上面的泥,正欲压低声响,再次睡下。忽的,床底下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声音越来越大,离我越来越近。外边风起,老旧的木头窗子适时地发出咿咿呀呀的低吟,我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凭空生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老鼠?还是别的什么怪物?
我吓得头皮发麻,却又不敢叫醒爷爷。不巧被子又歪了,我赶紧伸手去捞,这一下子,竟然碰到了一团绒毛,湿而冷。我吓得一个激灵,立马甩了那东西,屁股顺势往后一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拱起背。本来就不大的床,硬是在我面前空出了大半。
滚滚鼾声戛然而止,估计是爷爷被吵醒了。我吓得惊魂未定,顾不了太多,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着爷爷的手臂,以求安全感。可爷爷并没有理会我,他只是低沉地咳嗽一声,慢悠悠地抽出被我缠着的手臂,然后微微侧身背对我,再也没了动静。我眼睁睁看着那怪物抬起前爪,动作虽有些愚蠢,最终还是爬上来了。它越过我,很不要脸地钻到我和爷爷被子间的空隙里取暖。
这东西可真臭,一股水沟味儿!
在这滴水成冰的夜,一只又湿又臭的东西一直往你身上供,虽然一声不响,却足够恼人。强忍着极度的恶心和恐惧,我用两根手指揪着它夹杂着冰渣的毛发,迎着光拎了起来。
哼,哪里来的野狗,你该有你自己的去处!
它的眸子是湿润的,似有恳求,正试图低头舔舐我的手。一瞬间我心软了,可是被它吵醒让我很恼火,我管不了那么多,总不能跟它睡一晚吧?于是我心一横,把它塞到床底下,果断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可经过一番折腾,我早已困意全无,心上又悬着那只可能死在今夜的狗,再加上被子已经湿了,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更是难以入睡。
一个美好的夜晚就这样被毁了,可恶的狗!
我知道爷爷也一直醒着,因为迟迟没有鼾声传来。可他的眼睛始终紧闭着,一动不动,无论我的动静有多大,即便是搅得他也无法入睡,他也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仿佛他有一个自己可以深陷的世界。
“爷爷,爷爷,有只狗在床下,它想爬上来,怎么办?”我推了推爷爷,可他只是咽了口口水,任我再怎么摇晃他,他依旧没有回应,静得像是混淆了死亡和活着的边界。
屋子里再没有传来鼾声,若不是他起伏的胸膛,谁知道他还在呼吸呢?
我年少那会儿,还以为衰老只是物理作用,但我如今已经洞察,它只关于灵魂。人们总为那究竟是开始还是终结而争论不休,在我看来,那不过是种抽离,感觉从四肢抽离,灵魂从肉体抽离。最终变得麻木,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对一切都包容。
万籁俱寂,渐渐地,我也坠入了黑夜的泥沼,且是极速下坠。我伸出手以求依附,却什么也没有抓住。身边的爷爷仿佛变成了一尊逐步被斑斑锈迹吞没的铜像,除了心脏之外彻底消弭了生命的痕迹,布满疾苦,疲惫不堪。
而在我闭上眼的那一刻,我仿佛嗅到了衰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