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特权掌握在俘获语言的人手中,图画的特权掌握在驯服色彩的人手中,音乐的特权掌握在驾驭音符的人手中,而捕捉影像的特权则掌握在拥有影像设备的人手中。摄影通过其对物质的高度依赖完成了对表达权利的下放,实现了最专制的民主。
尽管在掌握了对影像再创作的能力之后,影像的表现范畴已得到了极大的解放,但影像最本质,也是最重要的作用仍是纪录。不论是否企图在影像中实现抽象,镜头所面对的世界总是以具体为存在名义,摄影机所能完成的对具体世界的忠诚再现也就成为了对真实最纠葛的血缘背叛。快门闭合的瞬间,真实的物质世界便以最接近自己的方式成为了另一个物质世界——溴化银、数字信号——的一部分,进而完成了对自身的解脱。人们对镜中世界虚构性的疑虑在此同时成立,看似愚昧的关于摄影术能摄取事物灵魂的玄想也带有一种天性的敏感。
总有一天,在人眼分辨率依然有限的前提下,这种摄取光线的仪器所具有的对现实高度还原的能力可以媲美镜子。但是对于真实而不是现实,即使最劣质、最变形的镜子也能够忠诚地反应真实,而性能最优奕的摄影机却不能。因为镜子始终与现实世界平行,而摄影机却保存了时间。摄影与真实的关系也就成为了历史与真实的关系。恰巧,历史中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真实。或者说,事件的真实仅存在于事件发生的此刻。时间以拒绝人类理解的方式一去不返,同时带走了与真实有关的信息,这使得在历史中探求真实成了人类试图接近物质极限的又一西西弗斯式的努力。而摄影以其对物质世界高度还原的能力伪装了自己,使得人们忽略了影像所捕捉的只能是一个真实的片面,它极有可能背离真实而形成一种固执的偏见。
继续追问摄影机能否忠诚地反映物质世界的片面并没有意义,这等于在问人类能否认识这个世界。答案可以是肯定的,也可以是否定的,人类可能一直生活在自己构造的幻相中,但这对人类执着于幻相又有什么妨碍。不如追问,摄影机能否忠实地反映其使用者所见的世界。
这必将引起更多的追问:不同的个体所见的客观世界是否不尽相同,不同个体的个性与精神是否影响其对世界的体验,以及,执着于面对物质的影响如何反映精神。
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极易将人引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逻辑深渊。但无法否认的是,物质的限制造成的个体之间的隔绝使得我们无法明确了解他人的思想,甚至会因物质表象而对思想产生完全相悖的推断。
在这样的困境下,其他艺术形式选择对现实素材进行整合与再创造以强化其思想的表现,而摄影则选择直接呈现拍摄者的经历片段,这看似一条捷径,实际上更需要直面与克制的勇气,因为我们常在胆怯时选择匆匆一瞥,而摄影要求凝视。摄影的问题也就成了选择问题,纪录的同时也是表达,经历的同时也是创造,高度具体的同时也是高度抽象。即便拥有了在造影像的能力,摄影能够像绘画一样随心所欲地在具体与抽象的形式边界上辗转,影像仍然确信无疑地在现实与精神之间铺设了一条平直的道路,让人们可以信任地像跟随面包屑一样跟随着那些被选择的片段深入事物内部,完成一次在时间流中静止的注视。这条路也只有懂得注视的人才能看得见。